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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1页）

我舔光了盘中的食物，然后舒舒服服地趴在火炉旁。大财又进灶房了，他吆喝红厨子：&ot;做个酸辣汤，多加辣子？ot;红厨子说：&ot;这个客人是不是个大肚子女人呀？怎么除了吃酸的，就是辣的？我切辣子切得现在鼻子还痒痒呢！&ot;说完，红厨子果真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大财说：&ot;什么大肚子女人呀，这人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个小白脸！&ot;大财走到我面前，对我说：&ot;你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唉，有时我真羡慕你！&ot;

&ot;那你就变成条狗么！&ot;白厨子说。

大财说：&ot;我要变就先变条狼，把你给先吃了！&ot;

白厨子说：&ot;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吃了我？&ot;

大财说：&ot;你睡觉打呼噜打得太响，震得我耳朵疼！&ot;

白厨子说：&ot;你妹妹开着这么大个酒馆，非让你和我住一个房间，她单独给你一间房，你的耳朵不就不用受罪了么！&ot;

大财一撇嘴说：&ot;她呀，除了认钱，哪还认得我这个哥哥！你说她什么时候叫过我&039;哥哥&039;？她打小时候就爱欺负我，我受她的气也受惯了！&ot;

&ot;谁给你气受了？&ot;我忽然听见了我主人的声音！赵李红走进灶房，我立刻站了起来，摇着尾巴扑向她。她把我的头抱进怀里，说：&ot;来福，我刚才一进院子，发现你不在窝里，吓了一大跳！以为你死了，让大财给拖走了！&ot;

&ot;它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拖它！&ot;大财&ot;哼&ot;了一声，说，&ot;让乌鸦把它分吃了算了！&ot;赵李红说：&ot;你怎么这么恨它？ot;

大财说：&ot;你对它比对我好，我都不如一条狗！&ot;

赵李红笑了，说：&ot;哪有人和狗计较的呢。&ot;赵李红穿一件黑底白花的衣裳，她的笑容也像一朵盛开的白花，看上去格外明媚。我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把她舔得咯咯地笑。

赵李红跟红厨子说，她刚才去看拍电影的去了，今天是陈兽医上镜头。剧组让他穿上一套破烂衣裳，扮成个要饭的。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这时亮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陈兽医说一声：&ot;可怜可怜我吧！&ot;那女人就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骂他一声：&ot;滚！&ot;就是这样一个镜头，导演拍了足足六次！陈兽医的脸上满是女演员吐的唾沫。赵李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ot;摄像机在陈兽医的背后，人家拍的是女演员的脸，给他牟还歉霰秤埃∷诘缡？监视器上看了回放，非要一个正脸，说是要不白挨那一脸的口水了！&ot;红厨子边做酸辣汤边问：&ot;结果呢，导演给他正脸了没？&ot;赵李红说：&ot;导演为了逗他玩，让摄像的换了一个角度拍了他的正脸。结果他看自己破衣烂衫的，跟傻子一样，又不要正脸了！&ot;白厨子已经把面团揉搓成一个一个圆圆的馒头，正往笼屉里摆，他说：&ot;陈兽医这是自作自受！今晚他来吃饭，我得逗逗他，问他在电影里亲没亲着漂亮的女演员。&ot;大财&ot;呸&ot;了一口，说：&ot;那女演员天天晚上都往导演的屋子钻，哪轮得上陈兽医来亲？ot;

一听说陈兽医上镜头了，我就胆战心惊的。我怕下一个会轮到我了。金顶镇要上电影的，除了他，就是我了。他是争着要上的，而我是不情愿的。但我的主人已经答应人家让我上电影，我就得上了。

赵李红说：&ot;我估摸着来福上镜头会比陈兽医抢眼。陈兽医看它这两天像是要死的样子了，还要物色别的狗呢！&ot;听赵李红这么一说，我真是后悔自己没能在回忆中死去。那两天，我过的是激情荡漾、有滋有味的生活。可惜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死，就像我不能预知回忆竟能整整控制我两天两夜一样。

红厨子已经做妥了酸辣汤。大财把汤端给客人去了。红厨子趁机抽了棵烟。他问赵李红：&ot;这电影再有个把月该拍完了吧？&ot;赵李红说：&ot;是。&ot;红厨子说：&ot;这帮人可真开放，说亲就亲，说在一起睡就睡，我看不惯这个。&ot;

白厨子已经蒸上了馒头，他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哗啦地洗手上沾着的面嘎巴，他冲红厨子撇着嘴说：&ot;人家高兴，你有啥看不惯的？这世道，只要能让自己高兴，我看怎么做都行，该亲就亲，该睡就睡，人生一世，糙木一秋，图个啥呀？&ot;白厨子关上水龙头，湿着手走到红厨子面前，朝他要棵烟抽。赵李红说白厨子：&ot;你总是要别人的烟抽，你自己就不知道买？&ot;白厨子说：&ot;我买了，忘揣兜里了。&ot;赵李红说：&ot;要是别人的东西，你就不会忘揣兜里了。&ot;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为了证明我还有用蚁？ot;汪汪&ot;叫了两声，然后跑出灶房。我听见白厨子在我背后说：&ot;准是又来了住店的人，这些天的生意可真好啊！&ot;正午的阳光笔直地投在院子里，甬道亮极了。我看见花脸妈带着一个跟她一样老的女人走了过来。花脸妈已经不在镇招待所干了，她现在去汽车站旅社了，仍然给人做饭。她还是那么丑，爱发脾气。我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曾去找过花脸妈，她见了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忘不了：&ot;你还没死呀？！&ot;赵李红说，新来的镇长嫌花脸妈太难看，认定她做的饭也难吃，就把她安排到汽车站去了。姓薛的镇长已经走了，现在的镇长姓杨。我觉得金顶镇的镇长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说变就变了。

花脸妈带来的女人个子很高，瘦极了，脸颊是塌陷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见了我不敢再往前走了，神色紧张地后退着。花脸妈对她说：&ot;别怕，这狗都老掉牙了，它不会咬人了。&ot;说完，花脸妈呵斥了我一声，说：&ot;柿饼！我来了你也咬？&ot;她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而我听她叫我的旧名字，也觉得很亲切，于是就凑到她腿前，亲吻她的裤脚。她身上那股污浊的油烟味呛得我又离开她。

赵李红出来了。她迎着花脸妈她们走来。她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穿着高跟鞋，高得仿佛接近白云了。她的鞋跟在甬道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陌生女人一见赵李红，出气就不均匀了，她把胳膊搭在花脸妈的胳膊上，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花脸妈说：&ot;你自己养活的，你怕啥呀？&ot;

赵李红没有走到花脸妈面前，她突然站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女人。那女人颤着声说：&ot;小红，你长得这么高了，我真是没想到啊。&ot;

赵李红怔了许久，突然哭了。她对那女人说：&ot;你是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你以为我会饿死是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我爸活活被你给气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ot;

那女人垂下头，她流着泪颤着声说：&ot;小红，你爸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么些年来你和你哥吃了不少苦，妈对不起你们！&ot;

&ot;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晚了！&ot;赵李红咬牙切齿地说，&ot;当初你多风光啊，把亲生孩子扔了，把丈夫也扔了，跟一个狗屁画匠跑了，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了！你有章程在外面还跟着他跑啊？准是那老不正经的死了，再不就是嫌你老了，不要你了，你没处去了，现在又来认我们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你，我就是收养一个叫花子，也不会养你一天的！你给我滚蛋吧，滚！&ot;

我主人这一骂，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赵李红的妈！赵白木因为她跟画匠跑了而时常哭泣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那女人哭得趴在花脸妈的肩头。花脸妈对赵李红说：&ot;小红，她好歹是你妈，没有她，哪有你啊！你总得让她进你的酒馆坐上一会儿吧？&ot;

&ot;我这酒馆干净，我嫌她脏！她休想跨进这门一步！&ot;赵李红叉着腰对花脸妈说，&ot;我劝你也不要管闲事！像她这种人还有脸回金顶镇？也不怕人家的唾沫会把她给淹死！&ot;赵李红返身往酒馆走。这时大财出来了。大财问赵李红：&ot;你跟谁在外面吵啊？&ot;赵李红说：&ot;一个臭要饭的！&ot;大财说：&ot;你给他口吃的，打发他走不就行了？&ot;大财叼着烟晃着走了过来。我猜那烟是红厨子的，他跟白厨子一样爱朝红厨子要烟抽。

大财和赵李红是兄妹，我想这老女人是赵李红的妈，也一定是大财的妈。我不知道大财见了他妈会不会像赵李红一样赶她走？哪知道大财竟没认出他妈！大财抽了一口烟问花脸妈：&ot;她是从哪儿来要饭的？我看她穿得挺像样的么，不像个叫花子！&ot;

那女人颤着声叫了一句：&ot;大--财--&ot;

大财又抽了一口烟，说：&ot;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ot;　　花脸妈说：&ot;她是你妈呀！&ot;

大财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了地上。那烟在地上仍然燃着，我想这回该轮到土地老爷抽烟了。小哑巴对我说过，呆在地里的神仙是土地老爷，说他长了一脸的黑胡子。

大财掉头就往回跑，比被狼追逐的兔子跑得还快。花脸妈叹了一口气，对我主人的妈说：&ot;你先跟我回去歇着，等我跟他们说说，慢慢他们就想通了。&ot;花脸妈扶着那女人，晃晃悠悠地走出院子。她们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两棵并排的枯树，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成两截。风来了，风铃欢快地响着，青瓦酒馆又在唱歌了。

2

拍电影的人又在院子里跳舞了。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已经跳了三次舞了。导演让人把录音机摆在院子的石桌上，放上舞曲，人们就一对一对地转圈了。他们跳舞，都是选择晴朗的夜晚。

我觉得人和人搂在一起跳舞的样子很有趣，就像两个人都要昏倒了，要互相搀扶着才能站住的样子，软绵绵的。我想这舞只配人来跳，我们这些动物就不行。两只鸡这么相对着，一定是要互相纀架了；两头牛要是这么角对角地对着，就会有场争斗。想来想去，只有水底的鱼和天空的鸟是可以并排着跳舞的，但它们却无法搂在一起，不像人，女人能把手搭在男人的肩头，而男人能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腰。

拍电影的人一跳舞，住在青瓦酒馆的其他客人也跟着跳了。红厨子这时回家就要回得晚了。人们跳完舞，要吃&ot;消夜&ot;，他和白厨子都得在灶房忙活。红厨子的女人，她抄着袖子，远远地站在院子外面，安静地看着这些跳舞的人。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她每跳完一首曲子，等着请她的人就排成了行。看来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口味不太一致。我嬉戏过的母狗，都是那种很温情的。

看着陈兽医穿着长袍也等着请女演员，我就想笑。每次办舞会，他都要凑热闹，但没有一个人跟他跳过。赵李红说他：&ot;陈兽医，你又不会跳，你请别人，还不得把人家的鞋给踩掉底了？&ot;陈兽医大声说：&ot;跳舞还用学？你抓着女人的手，搂着她的腰，踮着脚走不就成了？你就是让老许家的水缸来，他也会跳！&ot;大家听了陈兽医的话，全都笑了。导演对怀中的女演员说：&ot;你给剧组做点牺牲，陪他跳一下吧，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乐趣！&ot;女演员把脑袋往导演肩头一搭说：&ot;我才不呢，他一身的酸味，跟他跳完舞，我就别想吃消夜了！&ot;我听懂了，她是怕陈兽医身上的酸味败坏她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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