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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第1页）

薛暮紫站在诊所后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里饲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鸡，薛暮紫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过来问他：&ldo;薛先生有事？&rdo;薛暮紫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诊所里来一趟。

心碧进门就看见诊所里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药品用具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薛暮紫，诧异道：&ldo;你不是要走吧？&rdo;

暮紫说：&ldo;正是。&rdo;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薛暮紫的脸上。

&ldo;你去哪儿？&rdo;

&ldo;回老家。上埝镇。&rdo;

心碧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薛暮紫便主动把镇政府来函要他回去参加土改的事情说了。心碧态度决绝地说：&ldo;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谁想要，给他们去。你有这身本事，老天不会饿死你。&rdo;

薛暮紫苦笑道：&ldo;心碧，你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海阳离上埝才有多远？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rdo;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ldo;暮紫！&rdo;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ldo;心碧，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埝去住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rdo;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ldo;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rdo;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面前用劲一拉：&ldo;五十岁怕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rdo;

心碧轻轻一动，挣开薛暮紫的手：&ldo;暮紫，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rdo;

&ldo;现在还来得及。&rdo;

&ldo;不！&rdo;心碧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ldo;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克俭这么个包袱……&rdo;

&ldo;我不在乎。你也说过，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饿不死我们。&rdo;

心碧苦涩地一笑：&ldo;暮紫，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你说我会到老了还给你添个麻烦吗？&rdo;

说到这里，薛暮紫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劝动心碧分毫的了。面对即将来到的生离死别，向来超脱的薛暮紫也无法不感到伤悲痛楚。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凝视心碧的脸，仿佛要在短暂时间里将这张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进肚子里。他一字字地嘱咐她说：&ldo;我走了之后，你万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该看开的，该放手的，都要审时度势，不必强求个&lso;好&rso;字。&rdo;

心碧点头说：&ldo;我懂。&rdo;

薛暮紫又说：&ldo;共产党坐稳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总还是你的女婿，看在绮玉的分上，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rdo;

&ldo;他不会。&rdo;

&ldo;你现在穷了倒是件好事。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穷到极处反倒能因祸得福。&rdo;

心碧苦笑笑，不说话。

薛暮紫最后说：&ldo;实在觉得过不下去，就带了克俭和囡囡到上地埝找我。千万记住。&rdo;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潜潜而下，顷刻间掌心里温湿一片。

两天之后，薛暮紫带着绯云启程回上埝。他们是从北水关码头乘船走的。心碧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时候会当众失态，折头回去了。克俭形容枯槁，已经是废人一个，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还小，更派不上用场。弄到最后，董家竟没有一个人能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后想到这件事，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变成只蝴蝶，跟在薛暮紫后面飞走算了。

一年之后，克俭终于了却劫数，魂归西天。这时候董家的大屋已经被人民政府没收归公，做了一家街道绣花工厂，心碧带着囡囡住进了从前薛暮紫做诊所的三间大门堂里。看在董家出过绮玉这个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让心碧进厂做了检验工，专门负责检查绣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瘾的克俭被政府送进戒毒所，所长恰巧就是自愿申请做这个工作的县政协委员冒银南。

至于冒银南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面的事情不做，却偏偏要自愿做一个戒毒所的所长，这里是不是跟心碧有什么关联，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独妍先还在家里唠叨了几声，冒银南回她一句：&ldo;我就是存心要帮董太太这个忙，难道不可以吗？&rdo;噎得独妍闭了嘴，再不敢哼哼一声。

海阳城里当年吸毒成瘾的人不少，跟那时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样，为这些人戒掉毒瘾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银南尽职尽力，亲自到上海采买药品，请教专家医生，不惜卖掉自家的古董字画，拿这钱来买公家报销不了的贵重好药。克俭在冒银南手里几番的死去活来，凭着年轻气旺，终于脱胎换骨地捡回一条命。从戒毒所出来时，他虽然黄皮寡瘦，可是眼睛里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头有了精神。心碧喜极而泣，守着克俭几天都不肯出门，生怕失而复得的儿子一松手又会飞掉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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