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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1页）

那是康熙八年，康熙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在康熙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从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这完全是一项政治婚姻，但是皇室联姻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并无例外。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世代姻亲，每到选秀之期，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就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ldo;寂寞锁朱门，梦承恩&rdo;。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也叫纳兰。纳兰碧药。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她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ldo;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rdo;

碧药小小年纪，已经深得明珠真传，闻言说：&ldo;这就是政治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rdo;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说：&ldo;可是他们的学问真好。汉人的诗词歌赋，真是好啊。每个字都那么漂亮。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叫纳兰，多好听。&rdo;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ldo;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rdo;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ldo;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rdo;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ldo;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rdo;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ldo;改姓之日&rdo;，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ldo;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rdo;

那分明就是百年之约，白首之誓啊。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太天真了，都不懂得&ldo;夜合花&rdo;和&ldo;百合花&rdo;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ldo;朝开夜合&rdo;，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ldo;百年好合&rdo;的比兴呢?&ldo;莲心莲子&rdo;，原是世上最苦涩的，难怪会带来一世的相思。

&ldo;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rdo;康熙八年的大选，将十六岁的纳兰碧药送入禁廷，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违背了&ldo;莲心莲子，成双成对&rdo;的誓言，开始了&ldo;碧海青天夜夜心&rdo;的日子。

而纳兰容若，则过早地学会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纳兰容若，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伤心词句，从此文名远扬。人们只道他是天才，却忽略了，所以早慧，只为情殇。

沈菀怎么也没有想到，刚走进明府花园第一天，就已经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果然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么?

她不禁轻轻吟诵起一首纳兰诗：

&ldo;水榭同揣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子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rdo;

纳兰公子以词闻名，然而诗作亦不少。因未传唱，故世人多半不知。此前沈菀熟背纳兰词，早已怀疑过公子在卢夫人之前另有一位情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同他咫尺天涯，不能团圆。却并未往深处揣味，如今想来，这诗中&ldo;戏将莲子抛池里&rdo;的&ldo;莫愁&rdo;姑娘，自然就是纳兰碧药了。

不仅仅是这首诗，他在词里的倾诉，更加频密，有如：

&ldo;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阙。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rdo;

那个&ldo;卿&rdo;，也是碧药;

&ldo;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rdo;

那个&ldo;人&rdo;，还是碧药;

&ldo;梦难凭，讯难真，只是赚伊终日两眉颦。&rdo;

那个&ldo;伊&rdo;，更是碧药;

&ldo;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rdo;

那两个&ldo;字&rdo;，一个读作&ldo;碧&rdo;，一个读作&ldo;药&rdo;。

沈菀的心里全明白了，仿佛有一股细细的冰水流进心中，又清透又冷冽。其实，早在她第一次遇见纳兰公子，第一次听到纳兰词时，就已经同时听到了碧药的名字：

&ldo;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rdo;

这句词中，&ldo;若容&rdo;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是&ldo;容若&rdo;，而&ldo;药成碧海&rdo;颠倒过来，便是&ldo;碧药&rdo;。他是有意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嵌在词中的啊。

难怪他会说&ldo;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rdo;;难怪他会说&ldo;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rdo;;难怪他会说&ldo;寂寞锁朱门，梦承恩&rdo;‐‐他爱的女子，承的是君恩。又怎能不&ldo;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rdo;呢?

人们从来都不怀疑，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卢夫人。

却原来，纳兰碧药才是他的初恋，他的情殇，走进他心里的第一个女子，他情窦初开时就发誓要娶的人，即使她进了宫，他真能忘得了她、视她为陌生人吗?&ldo;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rdo;不过说说罢了，若果然能做得到，又怎会一次次地朱门瑶阶，伫立遥望?

&ldo;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rdo;爱上一个人，原是一辈子的事啊。

但是慢着，碧药既已入宫，封妃晋嫔，如何两人还能见面?他说&ldo;相看仍似客&rdo;，是在何处相看?他说&ldo;一昔如环&rdo;，这&ldo;一昔&rdo;又是何昔?他说&ldo;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rdo;是哪里的曲阑?他说&ldo;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rdo;，又是哪里的回廊?他说&ldo;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rdo;，何为深禁?又何为瑶阶?他说&ldo;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rdo;，又是玉虎，又是金井，难道他们的相约之处，竟是御苑禁廷?

沈菀越想越心惊，倘若纳兰公子竟然与惠妃娘娘有情，且两人曾在禁宫偷偷见面，甚或&ldo;匀泪偎人颤&rdo;，那岂不是欺君之罪?他们的关系与交往，康熙可曾知道?如果康熙知道了，又岂会不怒?碧药十六岁进宫，次年即生了皇子，虽然早夭，但是只隔一年，就又生下皇五子，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之深。那么，会不会，康熙动意毒杀纳兰公子，就是为了这位碧药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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