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从苏小曦说起:“我瞧不上苏小曦不止是因为她的小聪明用错地方,人世故还不知遮掩。我就是看不起她。”她语气轻飘飘的,被风一揉就散。“她觉得我天生条件优渥根本无法理解她这种人生一开始就生活在噩梦里的人,其实不是。”“我生父嗜赌如命,是彻头彻尾的赌徒。”燕绥以前不叫燕绥,这个名字是郎晴把她带进燕家后,郎誉林给取的。她出生后就没有了对母亲的记忆,唯一一次开口问生父母亲在哪,也只听到一声嘲讽的冷哼。有人说她是病死的,也有人告诉燕绥,她母亲生下她就跑了。她最初的记忆停留在老木屋昏黄的厨房里,她自己蒸了块邻居给她的番薯,出锅时,顾不得烫,连皮都没撕,就着没洗干净的泥巴狼吞虎咽。吃得半饱后,另外小半块番薯她就舍不得吃了,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气耗尽,她撕了一层外皮喂进嘴里,就强忍着把番薯放回了锅里。屋子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生父嗜赌,常常夜不归宿,好像也不记得还有她这个女儿。她一天就只吃一餐,一旦钱用完了,他还没回来,她就只能饿着。而饥饿,就是燕绥那时候最大的难题。邻里起初看不下去也接济,但生父好面子,脾气又暴躁,对村子里的邻里都没什么好脸色,也不来往。谁接济燕绥他知道后,甚至会上门去打砸,时间一久,就是再有邻里心疼燕绥,也不敢接济了。不止如此,燕绥生父在外面的赌债欠得多了,时常有人上门敲砸。燕绥年纪小,虽没有人会对她动手,但威逼利诱却没少。那年代保护法还不为人熟知,村里干部找他谈过话,他嘴上应着,回来大发一顿脾气,日子照旧。这种日子终于到头,是在燕绥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干部寻来给燕绥的生父上了堂思想课。燕绥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偶尔回头看到他心不在焉,似有想法的眼神时,都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隔天,燕绥被他带着上街,去买了身新衣服。她不敢穿,她直觉这是某种预兆。揪着自己磨破了的牛仔裙站在店门口,死活不愿意进去。他却笑了,难得没发脾气,掏出皱巴巴的一叠零钱,数着付了钱,抱她回家。回家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从傍晚走到天黑。他一声不吭把她送到家,温声问:“你想上学吗?”燕绥摇头。她知道家里没钱。他从未有过和善温和的一面,几句话后已经渐渐没了耐心,只把衣服递给她:“去换上,爸爸带你去走个亲戚。”那个“亲戚”,是人贩子。燕绥被他牵到她面前接受眼神打量时,恐惧感如汪洋吞噬她,她害怕地仰头看他,低声叫他:“爸爸,我们回家吧?”他没理她,讪笑着问那个女人:“怎么样?”那个女人轻蔑地笑了笑,颇为看不起他:“连自己女儿也卖,你等着天打雷劈吧。”燕绥不知道她的生父最后是不是遭了天打雷劈,她只知道那一刻,犹如晴天霹雳,把她本就身处的地狱照得惨白灰淡。“再有记忆是在一艘船上。”船舱闷热,发动机的声音如雷声轰隆,整个舱室昏暗得只有一盏壁灯。“海军在近海巡逻,这艘黑船上的人贩子自己心虚,军舰靠近时把船舱里所有被拐卖的孩子赶下水,只扔了一捆麻绳,威胁说,不抓牢绳子就要被淹死。发出声音,就会被打死。”燕绥说起这段回忆,语气平静,她伸手,问:“有烟吗?”傅征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她,看她手掌微拢挡风,摸出打火机给她点了烟屁股。烟草味有些淡,燕绥含了口烟,缓缓吐掉后,道:“十几个孩子,我不止松了手,我还喊了救命。”她摸到麻绳的尾端,飘到离黑船最远的地方,松了手。不会游泳,呛水后她本能的扑腾呼喊,水面的动静太小,又是黑夜,整片海域如晕开的墨色,除了战舰的照明灯连月光都没有。她的做法冒险又愚蠢,偏偏奏了效。“我被救起来,带到了军舰船舱上。”这烟的烟味燕绥有些不习惯,她把烟屁股抵在栏杆上碾熄,眼眶微微发红,微抬了双眸看着傅征:“救我是舅舅。”郎啸跳下水把她从水里捞起来,交给了当时随队的军医郎晴,燕绥被救起后就一直由她照顾。几天后,当所有被拐卖的孩子都找回了家人,唯独燕绥没有。她装了几天哑巴,郎晴就耐心地等了她几天。她已经不记得郎晴是怎么联系上她生父的,她模糊的记忆中对那个冷漠的男人仅剩的记忆就是他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后来,郎晴收养了她。她是燕绥见过最有大智慧的女人,在收养燕绥之初,她便把燕绥当做一个小大人,面对面坐着和她谈了一次话:“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得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女儿?”“我患有遗传病史,不宜生育,所以我和我先生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如果你愿意做我女儿的话,我就带你回家。”“所以我叫燕绥。”“外公希望我这一生都能安然无忧。”燕绥把掐断的烟头揉在手心,她攀着栏杆坐上去,身后整片海湾都成了她的背景。她笑眯眯地看着傅征,问:“吓着了没有?”“没有。”他低头,目光顺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色偏淡,唇形饱满,菱角弧度都像是画师一笔勾勒的,线条精致。可刚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对他而言,的确有些无法想象。脑海中有关燕绥的一些无法拼凑起来的拼图此刻终于完整,他抬手,把她鬓间被风吹地贴在她嘴缝中的那缕发丝勾至耳后。燕绥呼吸一窒,仿佛整颗心都被勒紧了。傅征的指尖微曲,从她耳后折回来,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以后,你的一生我来守。”风把桅杆和绳索吹得猎猎作响。燕绥和他对视了一会,靠近:“现在不说我们不合适了?”傅征选择性失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合适?”燕绥嗤笑了声,用食指戳了戳他心口,抬眸:“我告诉你这些,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那些的确是我的过去,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傅征。”她一顿,一下下戳他心口的手指改为拎住他的衣领:“以前是我选择不了。但以后,路怎么走,走去哪,做什么,我自己能做主,也很清醒。”就是太清醒,很多时候甚至会给人一种刻薄的假相。“我知道。”傅征垂眸看了眼她揪住自己领口的手,想起那晚在董记分开后,他送迟宴回大院。回家时父亲还没睡,眼神扫过他略显凌乱的领口本欲训斥他仪容不整,不知想起什么,吊着眼尾觑他,笑着问:“交女朋友了?”他神情自若地答:“小野猫抓的。”现在他发现,这只野猫是真的喜欢揪他衣领。傅征还打算说些什么,唇翳合着,还没碰出字来,燕绥的手机铃声响起。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接,甚至没拿出手机看来电显示。她不想打断他说话,今天特殊,她可以谁都不用理。燕绥有多坚持,打电话的人就有多耐心,铃声循环了数遍依旧无人接听后,很快重拨。傅征:“先接电话。”——电话是司机打来的,燕绥接起时,他似松了口气,急忙道:“燕总,您父亲说这几天就在墓园住下了,您看?”燕绥思索片刻,道:“墓园有他住的地方?”“有是有,守墓老翁住的二层小楼,可以单辟一间住一段时间,就是环境有些简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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