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火把亮了起来,院子的门打开,守卫蜂拥而入。他们凶神恶煞地拿着武器到处张望,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乱看。你们在找什么?都瞎了吗?奥斯蒙想这样呵斥他们,可他转回头来,立刻发现灯火通明的院中只站着他一个人。在他的视线往打开的门看过去的这一点功夫,慢慢飘向他的幽灵已经不见了。
“大人?”领头东张西望半天都没收获,只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哪里都没有幽灵的影子,她和出现时一样消失得莫名其妙,毫无痕迹。院中只有小猎犬炮弹似的到处跑跳,漫无目的地跳起来撕咬,牙齿在半空中发出咬空的声音。没人把这当一回事,被奥斯蒙妻子宠坏的蠢狗会为一只蝴蝶发一下午疯。
“没事。”奥斯蒙勉强地说,“我可能看错了。”
蜂拥而至的卫兵一个个离开,火把移到外头,院中的光线又暗淡下来。奥斯蒙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戒备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眼干涩,胳膊酸痛,连乱跑的猎犬都灰溜溜走回了狗窝。“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妻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穿着睡衣的女人站在二楼阳台向下望,“刚才有人来了?”
“什么都没有。”奥斯蒙说,收回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可能真的太累了,他想,该死的工作。奥斯蒙自嘲地摇了摇头,向卧室走去。
让那些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的东西先放着吧,官僚体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你永远拥有很长的缓冲时间。他的妻子开始喋喋不休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屁话,奥斯蒙不想理她,埋头装睡。过了一会儿,妻子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怡人的沉默持续着,在奥斯蒙入睡前,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她在耳边轻声说,“从钢丝上跌落的时刻很近了。”
这一下子踩到了奥斯蒙的痛脚,睡意一扫而空,他猛地爬了起来,对着口吐疯话的妻子怒目而视。昏暗中只能看见妻子模糊的背影,那又如何,奥斯蒙已经准备好大吵一架了。糟糕的境遇和这贴切过头的不祥断语让焦躁感蒙蔽了他的脑子,等他的手都已经搭上妻子的肩膀,奥斯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太对。
刚才那个声音,似乎来自左耳边。
妻子睡在他右边。
奥斯蒙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他的肩膀和脖子僵硬得厉害,几乎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了嘎吱声,像某个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卧室的窗开在接近妻子的那一边,此时被厚厚的窗帘盖住了,哪怕外面的月光再怎么皎洁明亮,室内也不该有这种洁白的微光。所以那个在床边的荧光是什么呢,奥斯蒙平平向旁边看去,目光投入半透明的轻纱之中。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凑得很近的脸。
如果有五官的部位才叫脸的话,那不是一张脸。
奥斯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怒吼,抡起床头的书本向床边的不速之客扔去。厚厚的书本轻易穿了过去,在地板上砸出砰咚一声。他又胡乱地扔了枕头,被子,还有地上的拖鞋。那该死的幽灵发出了气音似的轻笑,在妻子抱怨着醒来之前,淡化在空气里。
她就这么消失了,淡化而不是消散,像一只蟑螂钻进床头柜的阴影。幽灵比蟑螂更难寻踪迹,更悄无声息。“你太累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子这样说,没过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奥斯蒙就坐在床头,瞪视着眼前广阔的黑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不等天色大亮,奥斯蒙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冲出了闹鬼的宅邸。他在人群的包围中忙碌了一天,等傍晚归来的时候,上衣口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
这不是烂大街的玩意,它来自……某些渠道。本森上校不会喜欢这个,此前他就对“马戏团”携带的一切传统道具都表现出了不屑一顾,觉得都是迷信的鬼把戏。你看,见识短浅又刚愎自用的人总会把超出学识范围的一切划为玩笑。奥斯蒙才不管中校会怎么想,他又不真像本森以为的那样,是个可以随便使唤的副官。
总督将奥斯蒙派到本森手底下,用来提供帮助和监视。“因为我信任你。”总督这样说,换成其他人,某些更加忠心耿耿没有脑子的蠢人,大概会为此感激涕零吧。可奥斯蒙要这种信任有屁用?哦,不能这么说,总督的信任还是有用的。然而要是总督的信任会把奥斯蒙发配到一个中校身边当秘书,这信任对他而言和没有等同。
被迫待在中校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越长越糟糕。早些时候,谁会想到他会卷入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大麻烦里?
“从钢丝上跌落的时刻很近了。”
奥斯蒙打了个寒颤,握住了口袋中的护身符。它不是个摆设,有了这种东西,哪怕是有害的那种幽灵,也无法碰触他,无法伤害他。
可是幽灵似乎没有碰他的打算。
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闪现,远到走廊尽头一道白影,近到狭小空间里与奥斯蒙脸贴脸。空无一人的地方她与奥斯蒙对视,而即便奥斯蒙停留在某个到处是人的场地,她也能在每一个只有奥斯蒙能够发现的死角露面。幽灵从不长期停留,她只是奥斯蒙快要忘掉她的时候出现,时近时远,有时是影子,有时是声音。
在那颗看不到眼耳口鼻的头颅中,不知从哪个位置,吐出了诅咒似的话语。
“已经到了跌落的时候。”她说道。
奥斯蒙的手在颤抖,他看进盥洗室的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白色的幽影取代了他的镜像,镜子里的报丧女妖声音轻柔,她说:“你快要掉下去了。”
如果没有那道白蒙蒙的影子,镜中会照出一张相当憔悴的面孔。来自各方的压力与连日糟糕透顶的睡眠快要把他击垮了。
他曾叫人帮忙,曾对鬼影大吼大叫、破口大骂,全都毫无成果。奥斯蒙必须停止呼叫下属,以免在这样的要紧关头失去他们的忠诚,他绝不想被当做一个神经衰弱、无能为力的疯子。奥斯蒙已经筋疲力尽,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没期待得到任何回应,报丧女妖之类的东西不是和乌鸦一样,只会反反复复重复某几个音节吗?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无面的幽灵回答了他。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你被迫在三根钢索上跳舞,底下全都是尖刀。”
奥斯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僵硬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捂着耳朵等待坠落吧。”幽灵平静地说,“多面间谍先生。”
最后一层遮蔽被撕开了。
这不再是意味不明的絮语,他再也不能继续怀着侥幸心理,把幽灵的低语当做神棍神神叨叨、模棱两可的判词。她真的知道。不合常理的噩梦突然实体化,渗入了奥斯蒙的生活。
奥斯蒙不止是总督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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