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雯脸上轰然一热,连忙狠狠低下头,专心吃着御赐五花肉,心里却说,那便封个德妃好了,臣妾德行总还不错的,要么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温柔娴淑的……
“我有些闲话想对您说,不知当不当讲?”她忽然问。
皇帝轻描淡写地捞菜吃菜:“以后说话,都将这些废话直接略去。不过若是有关源瑢的事,就不必说了。”
“那……绝不是的。”她尴尬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与嫂嫂向来不合,却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时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门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城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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