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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来看天保（第1页）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板浦的五个城门堵上了三个，只有南门和北门还没堵，不过也成天都关着，不敢开，雨水往外淌的很慢。城里头所有的池塘跟河汊都漫得了，大街上的水都满到了脚脖子，鱼虾就在人脚底下游来游去，水蛇也窜到街上了，青蛙癞蛄子直往人家锅台上跳。好多人家屋里头都漫水了，鞋子笆斗水瓢漂的满屋都是。有的人家锅台都漏湿得了，好几天捞不到烧火弄饭，只能抱着干饼冷馒头啃。平时在老天爷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人，这阵子一丁敬畏之心都没有了，一头啃着干馒头，一头大骂老天不开眼。

这天，老天爷总算开眼了。他老人家看见板浦都快淹成泽国了，连忙传旨叫雷公电母风伯雨神都去歇息，天这才渐渐退开来，露出了太阳。各家见天上没有乌云露出太阳，纷纷都把东西拿出来晒，被子、褥子、衣裳、柴草、干面、棒糈子，摊的到处都是，几乎连走路都没有地方插脚了。城头上没有东西挡，白花花的一片大太阳，是晾晒东西最好的地方。墙脚下头那些人家，平常都把被子扛到城墙上头晒。不过这番不行了，那些当兵的，早把被褥摊到墙垛子上去了。跑马道上更是摊晒火药的好地方，川营的，楚营的，筹防局的，都把火药倒出来晒了，满城都是那股臭哄哄的硝味。放哨的朝城下头看，长毛营里也到处都在晒行李晒火药。看样子，没有一两天功夫，这些火药未必干得了。没有火药，长毛就算再有能耐，也攻不了城了。筹防局的董事们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给局勇们放了两天假，让各人回家去尽人伦之道。

这些人回家了，并没给家里头带来多少欢快，相反却给好多人家带去了更多的痛苦和哀伤。好多人家的大门口，挂出了一串白纸扎的挂啷子（挂啷子：方言，剪纸的一种），屋里传出的啼哭和哀嚎，就连过路的听见了都会心碎。这一仗死伤的人，比几个月前那一仗多多了，全城每条大街上都有人家在办丧事。棺材铺里头连薄皮棺材都卖光了，还有不少遗体躺在天齐庙里头没法入敛。死者的家人哭着闹着，要筹防局给个交待。筹防局的局董们只好又把各街的保长找来，叫他们想办法。保长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想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去请各家把防老的寿材捐出来。于是，水刚退下去，满大街还尽是淹死的老鼠跟断枝残叶，保长们就高一脚低一脚地敲着铜锣出来，吆喝各家捐献寿材。

蕴真看见二哥文诠回家，才晓得筹防局给他们放了假，一问二哥，晓得天保也回来了，她撒腿就往天保家跑。大嫂二嫂在后头笑她，她也顾不上了。

天保正光着膀子，在当门地里擦澡，看见蕴真来了，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天保手里拿着毛巾，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脚把旁边那扇门一勾，身子一闪，躲到门后去了。蕴真站在院子里头不好进去，一转脸看见李大娘在屋山头洗衣裳，便过去把李大娘拉起来，埋头去洗衣裳。盆里衣裳都是天保的，连浸出来的水都泛着一股汗臭味，真不知道这些衣裳在身上是怎法穿的。蕴真两手伸在水里揉衣裳，脸却朝旁边扭着，不敢闻盆里的气味。她又放不下天保膀子上的伤，便大声问：“天保哥，你膀子上的伤好没好啊？”

天保答应说：“快收口了，不碍事哩！”

蕴真说：“你赶紧上我家，叫有富二哥帮你上丁药面子。我家那药面子很管用了，里头有乳香、天癸，专管生肌的，抹上去没几天，包你长出新肉来。”

李大娘听见了，赶紧叮嘱天保说：“听见了吧？擦过澡，你赶紧跟小真子去上药。天这样热，伤口要害就糟得了。”

过一阵子，天保擦好澡，找了件旧汗禢子穿上，这才敢开门出来。

李大娘问他：“你想吃什么呀？我上街去买。”

天保笑着对蕴真说：“你看我妈哟，尽想着吃。”

李大娘说：“看在眼面前，这些天也不能来一趟家。这番好不容易回来了，当然要弄丁好吃的给你补补了。你们伙房里头包管没得海货。我去买丁鲻鱼条虾什么的，回来烧蒜苔吃。还有你最欢吃的炒花蚬子。小真子，你晌心就在这块吃。说好了，不许回去哦！”

蕴真将要客气一下，就叫李大娘拦下了。她见李大娘绷着脸不高兴，只好答应下来。李大娘见她答应了，脸色马上缓下来，吩咐天保上菜地里头拔些蒜苔，就喜滋滋地出去买菜去了。临了，还特意回过身来，把院门带上。

天保拿着把菜刀，上屋后的菜地去划蒜苔。菜地里头稀烂，天保怕把鞋子弄脏了，就把鞋子脱了，赤着脚下去。鲜嫩的蒜苔很容易拔断，天保先用菜刀把外头裹着的库划开来，这才去拔芯子里头的蒜苔。他拔了一大把子蒜苔，起身看见旁边的小白菜，长得绿油油的，顺手也拔几棵出来。回到屋前，蕴真把衣裳也洗好，正在一件一件往绳子上晾。天保把手里的菜放下来，过来帮她晾衣裳。蕴真朝他看看，他也朝蕴真看看，忽然脸都一红，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两个人默默地把一盆衣裳都晾好了。蕴真拿出最后一件衣裳，天保就去收洗衣盆。等天保把盆收好了出来，蕴真还在理着手里那件衣裳。看见天保，蕴真就问他：“你将才拔的菜呢？”

天保朝鸡圈那边呶呶嘴：“我搁鸡圈上了。”

蕴真就洗菜去了。

这两个人，单独在家半天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各忙各的了。天保见太阳好，就把草堆刨开来翻晒，又弄了一身臭汗。哪晓得李大娘回家不仅没夸他好，反而说起他不是了。李大娘说：“地还没干，你晒什么草啊？太阳一蒸，地上水气都起来了，草没晒干，反倒越蒸越潮，还怎法烧啊？”把天保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拿着草叉要去堆草。李大娘又把他拦下来了：“算了。再弄，又要弄一身汗，随它去吧！今天晒一天，明天地也就差不多晒干了。草就摊那块吧，也省得明天再翻草堆子了。你进屋跟小真子说说话去。我来熬绿豆汤给你们喝。”

天保跟蕴真都进了堂屋。两人在大桌两边坐下来，都有些别扭，不晓得说什么好。蕴真看见桌上针线匾子里头，有条补了半半拉拉的裤子，就拿起来接着补。

天保突然站起来说：“我上你家上药面子去了。”

其实蕴真说过那话早就后悔了。她来就是想跟天保在一起多呆一阵子的，将才因为担心天保伤口化脓，脱口就叫他去找有富帮他上药面子，说过她就后悔了。天保到了她家，还能不跟文诠他们出去疯玩吗？所以她绝口不再提叫他去上药面子的话了。不料这阵子天保又说出来了。这是正事，蕴真倒还不好拦他，只好说：“嗯，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天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叫他早去早回，就答应着出去了。哪晓得还没出巷口子，迎面就碰上蔡七跟董胖子了。两人听说他上姜家去上药，高兴地一拍手：“兄弟，这就对啦！赶紧走吧！”

天保没听懂，问道：“什么对了？”

蔡七说：“你没看我们三缺一哪？”

天保以为他们要打牌，推辞说：“去去去，麻将有什么打头的？在营里头这些天，还没打够啊？”

蔡七说：“哪个叫你去打麻将的噢，那种无聊事情，有什么玩头的？”

天保胃口让他吊起来了，好奇地问：“哦，有什么好事？”

蔡七故意卖关子不说。天保晓得他这副德性，马上转头去问董胖子。董胖子说：“还能什么好事，打仗呗！”

天保不明白：“打仗，打长毛？那怎叫三缺一呀？我们四个人，一人守一个大门还不够哩！要是四个将军，各带一队人马，倒还差不多。可惜是一帮白丁，连红缨帽都还没戴上，就不要做那春秋大梦啦！”

蔡七说：“嘿嘿，天保，你脑子坏得了。光晓得打长毛升官发财，把跟我们敦善书院四大才子作对的人都忘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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