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波涛之下,暗流汹涌。
……
……
与此同时,距离口袋岭百里之外。
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线疯狂抽打着泥泞不堪的荒僻小路,溅起浑浊冰冷的水花。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蒙,几步之外便难以视物。
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在泥水中艰难跋涉。
盔甲歪斜,旗帜湿透卷起,紧紧绑在旗杆上,不复往日招展的威风。
马蹄深陷泥泞,每一次拔出都带着沉重的粘滞声,马匹喷着沉重的白气,骑手们个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青,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惊魂未定。
队伍最前列,杜衡的状态更为糟糕。雨水顺着他阴沉的脸颊不断淌下,冲刷不掉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深入骨髓的惊悸。
他那身造价不菲的精良鱼鳞甲沾满了泥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华彩,变得黯淡沉重。
口袋岭那地狱般的景象——冯进军那柄斩马刀劈开蒙骞亲卫时喷溅的血雾,以及冯进军扫向他时那毫无温度、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眼神——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每一次回忆,都让他从脊椎骨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那冰冷的剑锋就悬在颈后。
他彻底清醒了:李璘这条破船,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冯阎王用口袋岭的尸山血河宣告了他的强大与冷酷。
再跟着李璘,杜家数百年积累的基业,必将在这场风暴中化为齑粉!他必须为杜家,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统领…”一个心腹校尉艰难地策马靠近,雨水糊住了他的视线,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深深的疑虑,“我们…真去追蒙骞那疯子?他手下可都是陇西来的蛮兵,生性凶残,现在又成了丧家之犬,凶性更甚…我们这点人,怕是…羊入虎口啊!而且…他肯定恨我们入骨…”
校尉没敢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追?”杜衡猛地转过头,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带着浓烈嘲讽和绝望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狂暴的雨声淹没,却清晰地、如同毒蛇吐信般传入校尉耳中:“追上去送死吗?还是等着蒙骞那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疯狗,稍微喘过一口气,就掉头把我们撕碎,用我们杜家子弟的头颅去祭他的帅旗,向李璘表忠心?”
他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算计的光芒,声音更加阴冷,“至于李璘?哼!经此一败,他现在只怕比蒙骞还要害怕!自顾不暇,还能护住我们杜家?只怕第一个拿我们开刀泄愤、填补亏空的,就是他!”
他眼中狠厉之色一闪,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打散。
他猛地抬起手,止住队伍。
环视着周围这些疲惫不堪、惊魂未定却绝对忠诚的心腹精锐,这些都是杜家花费重金、精心培养的私兵骨干。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雨水,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掉头!不回江陵!不去追丧家犬!去云梦泽!回我们的杜家堡!”他猛地指向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几乎难以辨认、通往西南方向的岔路,那条路更加狭窄荒僻,“走这边!快!趁着这场天赐的大雨,抹掉一切痕迹!从今往后,我杜家…只为自己而战!”
队伍在杜衡的严令下,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训练有素的鬼影,迅速脱离了那条通往追击蒙骞残部的、相对好走的“官道”,拐进了更加泥泞崎岖、荒无人烟的小径。
马蹄裹上了厚厚的泥浆,在暴雨的疯狂冲刷和完美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向着杜氏经营了六百年的老巢——富庶的云梦泽腹地,那座传说中固若金汤、机关密布的杜家堡,亡命而去。
沉重的雨幕如同厚重的帘布,很快便将这支心怀鬼胎的逃亡队伍彻底吞没,只留下泥泞中迅速被雨水抹平的杂乱蹄印,以及杜衡心中熊熊燃烧的、不甘与野心交织的火焰。
云梦泽深处,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无人知晓。
……
……
口袋岭战场,雨后初霁,黄昏。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带着铁锈与腐败甜腻气息的瘴气,死死地缠绕着口袋岭的每一寸土地,钻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冰冷的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夜,地面泥泞不堪,浑浊的血水在深浅不一的坑洼中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潭。
雨水洗不尽浸透泥层深处的暗红,也冲不散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浓烈的铁锈味是尚未凝固的鲜血,翻搅出的湿冷泥腥气是大地被反复践踏的呻吟,还有尸体在温热潮湿环境下开始腐败时散发出的甜腻恶臭,三者交织,形成一种足以窒息生命的毒雾。
几只秃鹫在低沉的铅灰色天幕下盘旋,发出低沉、沙哑而贪婪的嘶鸣,它们巨大、肮脏的羽翼几乎擦过残破的旗帜尖端,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这片修罗场般的景象。
散落的断肢、无神的眼珠、破碎的甲胄和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尸骸,构成了一幅地狱绘卷。
在这片尸横遍野、残肢断刃狼藉的空地中央,虎贲军士用长矛和刀鞘硬生生划出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区域——与其说干燥,不如说只是泥浆稍浅,尚未被血水完全覆盖。
这里,数百名杜家军的俘虏瑟缩着蹲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昨日的战场倒戈,那份“勇猛”在绝对的武力和死亡的凝视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雨水打湿了他们本就破旧单薄的军服,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让他们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周围,是王镇恶麾下如狼似虎的虎贲军士,他们身披精良的黑色札甲,甲叶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雨水顺着甲片间的沟壑流淌,更添肃杀。
他们眼神冷硬如铁,毫无波澜,手中长矛斜指前方,矛尖寒光点点,形成一道密不透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围墙。
王镇恶就站在这道“墙”的边缘,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投下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眉骨斜劈至嘴角,如同一条扭曲的、饱饮鲜血的蜈蚣盘踞在他脸上,此刻沾满了干涸的、黑红色的血痂,在雨水浸润下微微发亮,更显得凶戾逼人。
雨水顺着他粗硬、夹杂着沙砾和血污的胡茬滴落,砸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却丝毫未能冷却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那目光锐利如刮骨的钢刀,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视着俘虏群。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感觉皮肤仿佛被冰冷的刀锋刮过,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泥地里,仿佛被一条致命的毒蛇盯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搜!”王镇恶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雨后的沙哑,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锥,狠狠凿进俘虏的耳膜,也沉沉地砸在每一个虎贲士兵的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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