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持是个粗鲁人,在他心里,这等什么昔年贾府小一辈的媳妇儿,压根也不能算个人,也不免问一声:“那不过是个罪余的淫贱材儿如今还是太监们看着……请主子示下,怎生处置?或者主子要不要见见?容她辩辩?”
弘昼已是听得脑门青筋直爆,冷冷一哼,怒道:“见个屁!辩个屁!别的不论,单是和外男通信,便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你叫太监,替本王发旨给那贱货,就两个字:随你!”
他“贱货”都叫出口来,显然是怒了,只是“随你”两字却多少有些听不懂。
勒克什未免求助似的瞧瞧冯紫英,冯紫英却哪里再敢沾惹上这主子这上头的事,低着头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勒克什到底武将出身,未免性子粗暴了些,不晓得风花雪月怜香惜玉,女人于他,不过是骡马一匹,听弘昼恼了,忍不住连口哼哼道:
“主子……那是一个贱奴,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犯不着为她生气。奴才替您处置了?保管叫这小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大营里,多的是处置这等贱人的手段,弟兄们才打完仗回京,正闷着没事干呢……去年,奴才随阿齐格军门征南川叛逆的几个寨子,那个什么族长的女儿,倒是水灵灵的,阿齐格军门赏操她……居然还敢喝骂军门,咬军门一口,军门恼了,操了一夜,就叫我处置……嘿嘿,落在奴才手里……奴才是个粗人,没那么多情面跟这等小娘皮讲,剁了她两手两足,用药毒哑了她口舌,拔了她的牙齿,绑在门板上,挨个营房给军士们翻来复起‘宵夜’,整整玩了五天才死……身体上上下下全都捅烂了……”
他只道那秦可卿是弘昼性奴,既然敢大逆不道和外头戏子私通,还撺掇着将园中其他女子送给那戏子奸玩,弘昼必然心头恼恨到了极致。
他粗人出身,便要说些军中处置女人的刑罚来,撩拨弘昼,要一心替弘昼“出出气”。
那冯紫英在一旁听了,却低了头,只装着瞧那地上“一束莲花”纹的青石地砖,心里却是忍不住摇头暗想,勒克什这一记马屁,未必便能拍的上。
自己这主子王爷,虽然好色荒唐,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当真要怎么处置可卿,必然也是“君子远庖厨,怕闻牛羊哀嚎之声”,按照叫自己处置尤三姐的例子,就是一声“随你处置”就是了……
,何况这情妃可卿,不同尤三姐,更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叛逆族长女儿,到底和自己这主子有过枕席鱼水之情,便是如今有了罪,有心要扔给你门下人奸玩作践,也是个“不情之赏”,怎么就好说的这么津津有味的,不怕主子心头腻味么?
果然,弘昼眉头一皱,却也知道这勒克什是一份忠心好意,也不好说什么,只摇摇头道:“罢了,你不要瞎扯,本王自有安排……你这番差事办的很好,算是替本王查出了园子里的奸夫淫妇,自然是要赏的……你在京畿关防,也该多几个人伺候……你是武人,该有几个文秀一些的女孩子陪陪,换换滋味……回头我让大理寺,从新近江南查抄的几个文士家人里,挑几个大家子小女儿给你送去……这个秦氏么……你就按我的旨意办……就叫太监给她传一句话就可以了……就还是两个字:随你!!!”
勒克什无奈,便打个千儿,说声“奴才改日再来请主子的安”,也就讪讪的退了下去了。
冯紫英见这主子依旧是冷冷的,知道他还在为此事不快,只是他自己心中也是有鬼,不敢再揭这层,也只好沉默了半晌。
却听弘昼道:“接着说说吧……那按你说,皇阿玛是身子不好,担心朝局有变,才召李卫进京的?”
冯紫英心里有鬼,就怕弘昼追究“尤三姐是否被秦可卿所骗”这个题目,乐得换个话题,忙道:“是……主子您想,李又玠是什么人?是咱们昔日雍王府里出去的嫡亲奴才,天下督抚虽多,有几个能跟李卫一般儿心思。旁的不说,就‘忠心’这条上,皇上、主子您、还有四爷……别人信不过,还能信不过他么?……没有万岁爷的意思,军机处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调李卫来京?李又玠这次来,怕是要掌总京畿卫戍的,骁骑营、锐键营、西山大营、九门提督,我看除了大内侍卫,都有可能交他来节制。”
“那……四哥他……”
“四爷是王爷您的亲哥子,那自然是亲近王爷您的。咳咳……四爷在京办差,主子您在外头……咳咳……四爷总是离皇上近一些。他是有旨学习理政的阿哥,既要在军机处操劳国事,也要在宫里头看汤问药,既尽了忠,也尽了孝,不容易啊,我们做下头微末小员,也都……哈哈……感佩于心的……”
弘昼一叹,才道:“照你这么说,我是该进宫去伺候皇阿玛身子,让四哥歇歇肩,好去军机处料理朝廷大事?才能‘忠孝两全’了?”
冯紫英连连咂嘴赞叹道:“主子您这份心田真真是好的。上头是念着万岁,当中也维持了四爷,下面也算替臣子们分了劳……”
弘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你似乎还有话没说?……你只管讲,我都说了么,说错了,本王不计较……我们天家事向来难成全,也没个叫你外臣奴才全说对的道理……这里就你和我,本王只是听听。你有什么牛黄狗宝只管倒出来。”
冯紫英连连低头道:“是……奴才怎么敢在主子面前留心眼?主子您体恤。奴才是有一个想头……主子要进内侍奉万岁爷,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大内里,其实太监、宫女、嫔妃、太医都周周正正的伺候着万岁,王子侍疾,不过是应景儿,哪里真用得着许多人。何况,如果万岁爷真的有一点两点的不安……那大内……嗯……自然多事……如今,究竟是应该进内,还是留在军机,都说不清哪个才是‘朝廷大事’,哪个才是‘机枢要地’了……”
弘昼听得头皮也不由一麻。
以他的心胸,那皇帝宝座,人人仰望,于他却是个苦差事;留在大观园里,安享他的王爷尊位,今儿眠花宿柳,明儿寻香问玉,才是要紧事,实是不愿意有一丝半毫卷入储位之争。
而今,这冯紫英却说得透彻,万一雍正已是回光返照,身体眼见要不行了,留在军机办差,主理朝政,控制中枢,当然是天下第一要紧事;但是到大内侍奉,近在雍正咫尺卧榻之前,却也说不定更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眼下这两件“要紧事”,却都是在四哥弘历手里,他却分不开身;不去军机,又怕失了朝政;不进大内……
万一有宫掖大变,岂非要天翻地覆。
他想到这层,才算彻底明白了,这夏守忠今儿的来意,完全是替弘历试探自己的意思。
只是去大内也是错,不去大内也是错……
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想到这层,他不由更是烦闷,喃喃自语道:“那我便只当没这回事,留在园子里?只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这做儿子的总要尽点孝道啊……”
冯紫英却从凳子上起来,打一个千,竟然跪了,顿首道:“主子烦恼……便是奴才烦恼。奴才无能,不能替主子分忧。只有一个荒唐念头,说出来罪过……先给主子请罪……”
“你起来么……只管说……”
冯紫英才堪堪起来,却不再敢坐,弓着身子道:“主子要安朝廷上下之心,何不在此时此刻……犯个错儿?”
“犯个错?”
“是……主子您想……您进大内是孝,留军机是忠。如今……咱们真该,又是忠啊又是孝的么?……自然,您留在园子里或者远避外省,也是妥当的……不过……这就未免有个‘心智’的意思……无论是孝、忠、智、能……这会子,都不是主子该当的。主子是潇洒王爷,何不潇洒到底?外头还有那起子不懂事的妄人,说主子您是个‘荒唐王爷’,就在这会子,偏偏给朝野上下,甚至给皇上,给四爷,看看您的‘荒唐’,眼下虽然免不了吃点亏……对景儿,未必不是上策呢。”
弘昼听到这里,已是全然明白,心下不由为这冯紫英这份心计击节叫好。
这冯紫英是看出来,自己对储位毫无兴趣,一心想要避嫌。
何况宝亲王弘历久历政局,是两代皇帝悉心栽培的皇位默定继承人无疑。
但是雍正一朝自有规矩,不到皇帝大行,是不会立太子、定储君的;自己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有些“风尖浪口”的嫌疑。
“忠”“孝”“智”“能”这些考语,自己哪怕多揽几个,弘历能无一点警惕?
就算弘历久居中枢,权势熏天,并不在意这些。
那么大一个朝廷,上上下下就没有几个企图冒险邀宠,求取功名富贵之人?
雍正又一向爱护自己,舐犊情深,万一有臣子门人,甚至是毫不关联的冒险胆大之徒,在这个时候试图上折子拥立,要的不就是这些“忠”“孝”“智”“能”的名声?
反过来,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故意犯个什么错,让言官弹劾两句,让文武耻笑几声,甚至让雍正恼怒一回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这冯紫英是说的客气,什么“潇洒王爷”、“荒唐王爷”,其实明明是“荒淫王爷”,自己要在这会儿,偏偏给世人一个“荒淫”的嘴脸,把自己“荒淫王爷”的名声坐实了,让雍正下旨训斥甚至贬斥自己;到那时,朝野上下,无论是看“圣意”还是看“考语”,都断了这份念想;要是雍正陡然驾崩,谁又好意思去提自己这个在不久之前才“被先皇痛斥”的“不肖之子”?
等到新帝登基,再好言宽慰,友爱赏赐,施恩加爵,自己正好“获罪之人,感激涕零,努力巴结,皇恩浩荡”,各方顺理成章,都是舒服,更能保得自己平安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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