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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舟上四（第1页）

奚笪隔了一炷香工夫才回来。一进门，他就摆出一脸无奈，冲着纨素摇了摇头。

纨素道：“怎么，都快到丑时了，姜观主还在外面晒月亮呢？”奚笪苦着脸道：“这倒没有，但映玉仙长在甲板上站着呢。她看见我，还专门叫住我，问我手指头现在到了阴湿近水的地方还会不会疼。大夫复诊，问得我也没了看月亮的兴致了。”想了想，又道：“我看姜观主的房里倒是已经熄灯了。但我回来的时候，映玉仙长还没回房休息，她和怀梦仙长那个屋也没吹灯。”纨素点头叹道：“都是夜猫子。算了，咱们也别想着什么到甲板上看湖景了，索性收拾收拾早睡吧。”奚笪面上一红，道：“那也行，你坐到床上去，我把这个桌子搬开，好打地铺。”想了想又问道：“还是你先睡，我夜里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明天白天再回来休息？”纨素笑道：“这倒大可不必吧。这船有这么多人坐，咱们又不是船家雇的保镖，怎么还替他们昼夜轮值起来了？你打地铺也成，不过你手指的旧伤若如今还怕水汽，最好还是到床上来睡。船舱里不比岸上，地板上难免是阴湿的，这天也还有些冷。我倒是打个地铺无妨。”见奚笪脸上露出不赞成之色，改口道：“那你去问船家租个躺椅来也行。我看船家放在甲板上给渡客赏湖景的躺椅就不错。”奚笪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全些”，便转身出门，过了一会，带着一个船上的伙计，搬着躺椅进来了。那伙计见两人做夫妻打扮，又要搬躺椅进房，一时有些错会了意，脸上笑嘻嘻的，向奚笪道：“官人和娘子要用躺椅，也要小声些，这船舱的板壁有些薄。”纨素没懂他意思，转头向他看去。奚笪脸色却瞬间爆红，塞给那伙计一块半两重的银角子，就要轰他出去。

伙计笑嘻嘻地退出去了。纨素还是没懂刚才的话，但也懒得多想，便脱鞋上床，合衣躺着。奚笪也展开行李，拿出铺盖，自仰卧在躺椅上，把一块织锦缎的小毯子盖在身上，翻来覆去，却丝毫没有睡意。船舱里静了能有一炷香工夫，只听船头方向船家敲了一声梆子，喊一声“丑时了（凌晨一点）”，奚笪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纨素，你睡着了吗？”

纨素轻声回答他：“还没。你还在想我家仇的事？想问什么？”

奚笪想了想，问：“你知道你祖父当年被下狱的罪名吗？”

纨素道：“当时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在重霄观那几日，我也还想不到要问这些……那时候年岁太小了。后来，是离恨天的李婶下山例行采买时，给我带回了江湖上传的消息，说朝堂上攻讦祖父的是个刺王杀驾的罪名，还说他是畏罪自杀……说是齐家送到宫里的医女，下手毒死了当今这位皇帝的哥哥，就是现在谥号叫靖哀帝的那个废帝。”停了停，又道：“但这个罪名最后也没有坐实。我听见说的，是朝廷给我祖父谥号文肃，依着先帝遗诏，照旧配享先帝庙庭。”

奚笪低声道：“我那时候还小，每天只知道在门派里憨吃傻玩，仗着父亲是掌门，欺负别的小弟子……不过我确实记得我父亲跟我讲过，先帝龙驭宾天后，确实先是那位哀帝即位的。江湖上都传，说他举止荒唐，行为暴虐，毫无人君之像。他是夏天里即位的，不到半年，还没来得及转过年来，改成自己的年号，你祖父就带兵围宫，废了他，扶保了如今这位嘉安皇帝即位，由懿德太后垂帘听政，与先帝留下的几位顾命大臣共商国是。”

纨素道：“对。当时小皇帝才不到六周岁。不过，这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也是道听途说，这消息也不见得就准。”轻轻嗤笑一声，道：“如今看来，这位我祖父格外看好的嘉安皇帝，也不像是有什么明君之相。”

奚笪道：“这几年的天灾人祸，确实是有些多了。”突然有了点兴趣，接着问道：“纨素，我想问你，在离恨天的观点看来，疆域之内若有天灾，真是因为皇帝不修德政吗？”

纨素恹恹道：“哪有这回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疆域里有天灾，那多半就是纯粹倒霉呗。不过如果对天灾应对不力，成了人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前些年陕西一带的民变，难道就只是因为天灾？天灾来了，小老百姓的诉求，不过是要吃口饭，饿不死罢了。若朝廷赈灾及时，哪里会闹到那等地步。”

奚笪小心地组织语言，继续道：“当时江湖上却传说，说朝廷是已经开始组织赈灾了的，只是那灾患不止在陕西一带，北边的突厥人那年也受了灾患，频繁入关劫掠，正好碰上赈灾粮押运，第一批运来的粮食竟被劫去了一大半。当时我父亲还想组织门派里的高手，去帮着押运第二批从山东一代再运来的赈灾粮。但递了条陈给府衙，府衙态度很客气，还派了几个同知、别驾什么的来向我们表示感谢，说要把条陈报到朝廷里去。之后这事就石沉大海，也没个回信了。也不知道那第二批赈灾粮食，到了灾民口中没有？也或者反而又被当时已经起了民变的各路豪杰，劫做了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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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素叹道：“这我却不知道。”停了停，又道：“不过，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同情皇帝了。他再怎么委屈冤枉，只要还没亡国，也不过是青史上骂他几笔罢了。陕西的灾民，才是真的在大灾里丢了性命。大灾之后，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百姓易子相食……等到酿成了民变以后，又有山魈军那样的‘豪杰’趁火打劫，挨家劫掠、裹挟百姓。这些苦楚，难道皇帝能替他们受了？既然当了天子，又不能替百姓受苦，那他替老天，替百官，乃至替外敌挨些骂也不冤枉。所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就是说，能承担国家的屈辱，才配当国君；能担当国家的灾难，才能统治天下。若只在风调雨顺的年月，就贪天之功为己有;到了灾年就说都是因为天灾，那说到底还是这做皇帝的不怎么合格。”

奚笪听了此语，心中一震，在口中重复了几遍，叹道：“从在庐州城中初见你，便觉你的见识，非我等寻常江湖人能比。果然离恨天盛名，其来有自（注：事出有因义）。”

纨素轻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吗？没有就睡觉吧，明日一早，船到瓦埠湖上的中转码头，要停两个时辰。咱们可以下去找点小吃尝尝。这船家做菜真舍得放油，我吃着真有些不太习惯。”

奚笪抱歉道：“这还得怪我拿筷子乱戳，倒了你的胃口。明日停了船，咱们就上岸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却忍不住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真是皇帝授意，杀了你的家人呢？”

纨素把被子拉高，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道：“这几乎是最容易想到的推论了吧？小皇帝忌惮我祖父权势熏天，又恨他把持朝政多年，贪权恋栈，因而先出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当时被废为黎王的靖哀帝，再栽赃到我祖父身上，把他传唤到宫中之后，当晚就派人来灭了我全家……只是我总觉得，这个推论有点太过于顺理成章了。何况，当时这位嘉安皇帝也不过十七岁，自他大婚，懿德太后撤帘还政，更是只过了一年。这样急着除掉了齐家，他又要依赖谁来平衡各方利益，保证朝政的运转？我祖父死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也不太可能立即就能全都补上他自己的亲信，因为除了宦官，他可能当时都没有多少亲信大臣……若真是他做的，只能说实在不智。而且，若是皇帝派人前来屠灭我齐家，那那个叫郑怀恩的杀手饶我一命，给齐家留下一点血脉，就该是我齐家的恩人了。他又是为什么要专门跟我说，让我长大后一定要找他报仇呢？他不过是朝廷的一把刀子，他和我又能有什么仇呢？我若要报仇，也该进宫去刺王杀驾才是。”

奚笪突然打了个寒噤，道：“姜观主不是说，你妹妹宿真这些年也一直在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她不会是……”他说不下去了，在躺椅上坐起一半身子，直直盯着纨素。

纨素低声叹道：“姜观主说宿真去南边找大长公主传信了。咱们现在没有别的证据，也只能暂时信她。我与宿真，也是十八年没见了。若说她如今武艺精熟，足够在皇宫大内当一次荆轲聂政，我倒也不太相信。你还记得……哦对当时你不在。我和秋英姐刚到重霄观藏匿的那个小院子时，姜观主说让宿真带着眉山耳珰去闽粤之地找大长公主传信了，怀梦仙长特别担心，说宿真身无武艺，长得又有点太漂亮，路上恐有危险。我还是觉得，一个从小在观里长大的孩子，有没有武艺这种事在师姐妹之间应该是藏不住的。”

奚笪又躺下了。他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纨素，宿真若真是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姑娘，她想要进宫行刺的话，就未必需要太高深的武艺了。”想了想，又安慰道：“横竖咱们要到洛京去查你的家仇，还要……还要去看朝廷二月十八日要开刀问斩的几个‘重霄观女冠’是个什么路数。到时候咱们顺便多查一查宿真的下落也就是了。现在我在这里危言耸听，一味地害你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倒是你弟弟，你有头绪找他吗？你说宿真这些年想办法找过他吗？”

纨素没有回答。奚笪侧身躺在躺椅上，觉得有些凉意，便把自己的毯子又掖了掖。他侧耳倾听，听到纨素的呼吸已经变得匀称深长，自己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夜色笼罩着瓦埠湖。一叶小小扁舟，排开水面，正向北缓缓而行。靠着甲板的一侧舱房里，映玉侧躺在床的外侧，旁边的怀梦早已经睡着了。她透过船舱的窗户，望着外面如银的月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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