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雾悄无声息地吞噬着灰烬城第三区。这雾带着河底淤泥的腐臭和某种说不清的金属腥气,贴在皮肤上留下粘腻的触感,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舔过。铁皮喇叭里传来的《国际歌》在浓雾中扭曲变形,节拍慢得诡异,像是某个濒死巨人的心跳。
排队的人们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落在他们灰暗的衣领上,像是给每个人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队列蜿蜒如垂死的巨蛇,在配给站前扭曲盘绕,每个人都保持着那种特有的麻木姿态——肩膀内扣,头颅低垂,仿佛随时准备接受invisible的鞭挞。
伊万·库兹涅佐站在队伍中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帆布包的粗糙纹理。那里面装着刚领到的半袋黑麦粉和两张肉票,却莫名沉重得像是装满了铅块。就在半小时前,他还沉浸在领到配给的短暂喜悦中,但现在,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像雾中的寒气,一点点渗进他的骨髓。
队列前端的争吵声就在这时爆发,像一把生锈的冰锥刺破浓雾。伊万猛地抬头,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在推搡,他们的声音在雾中扭曲变形,听起来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倒像是两条野狗在为一块腐肉厮打。
"第87号!"扩音器突然炸响,发出刺耳的静电噪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鸟在尖叫,"库兹涅佐夫·伊万·斯捷潘诺维奇!"
伊万机械地向前挪动,帆布包突然变得异常沉重,背带深深勒进他的肩膀。配给站窗口的玻璃模糊不清,布满划痕和油污,后面坐着的那个女人脸色灰黄,只有那张涂着廉价口红的嘴格外醒目,像是一道刚刚划开的伤口。
"两公斤荞麦,一块人造黄油,下周供应猪油。"女人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睛却死死盯着伊万,那种眼神让他想起肉联厂冷库里挂着的死猪。
就在递出配给本的那一刻,女人突然向前倾身,劣质口红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油腻的印记。她压低声音,那声音突然变得粘腻如糖浆:"听说您父亲那档子事..."
伊万的心脏猛地抽搐,手指不自觉地掐进帆布包里,面粉袋发出轻微的破裂声。"我父亲怎么了?"
女人的嘴角扯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弧度,随即哐当一声关上小窗,那声音在雾中回荡,像是棺材盖合上的声响。
隔壁队伍传来的窃笑声像是成群的老鼠在窸窣作响。伊万转过头,看见普罗科菲耶维奇——那个总是散发着猪油和死亡气味的秃头男人——正朝他挤眉弄眼。普罗科菲耶维奇手里晃动着刚领到的香肠票,那动作带着某种下流的暗示。
"听说令尊临终前在中央医院闹了笑话?"普罗科菲耶维奇的声音像是沾满了油污,滑腻地钻进伊万的耳朵,"他们说老头子最后像是见了鬼,拼命想说什么,结果..."
伊万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陷进掌心。三个月前那个飘雪的凌晨突然在脑海中重现:父亲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而父亲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声音——像是破风箱在嘶吼,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他的喉咙里钻出来。
"要...要..."那是父亲最后一个字,之后监测仪上的绿线就拉成了直线,但那声音至今仍在伊万的噩梦中回响。
就在这时,排队的人群突然集体转向街角,动作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伊万跟着转头,然后看见了那个老人。
他站在雾气最浓的地方,旧军大衣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手中的木棍有节奏地敲打着配给站的外墙。铛。铛。铛。每一声都让伊万的心脏跟着抽搐。更令人不安的是老人的脸——灰白的胡须上结满冰碴,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普罗科菲耶维奇突然噤声,脸色变得像变质的猪油一样惨白。他悄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老人停止敲击,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伊万脸上。那一刻,伊万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窜上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仿佛老人能看见他最深处的记忆,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记忆。
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老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留下那群目瞪口呆的人和墙上那个被木棍敲出的浅浅凹痕。
伊万深吸一口气,闻到雾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像是肉桂和丁香,又像是某种他无法名状的东西。这气味让他莫名想起父亲临终时医院里的味道——消毒水底下隐藏着的某种甜得发腻的气息。
当伊万终于离开配给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在雾中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是漂浮的幽灵。他加快脚步,帆布包里的面粉似乎越来越重,背带深深勒进他的肩膀。
转过街角时,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暗处——是那个穿旧军大衣的老人。他站在一盏路灯下,但灯光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脸,使他的面容笼罩在更深的阴影中。老人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然后再次消失在雾中。
伊万的心跳加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老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与父亲临终未说完的话有关,与那个老人诡异的出现有关,甚至与普罗科菲耶维奇那句未说完的嘲讽有关。
街道越来越窄,两侧的建筑破败不堪,窗户大多用木板封死。雾在这里变得更浓,那种甜腻的气味也更加明显。伊万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区档案馆的后街上,这栋新古典主义建筑在雾中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档案馆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伊万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和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底下仍然藏着那种甜腻的气息。前台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绿罩台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
"有人吗?"伊万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显得异常响亮。
没有回应。伊万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开,但那种甜腻的气味引导着他向前走去。他穿过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架,影子在架子上扭曲变形,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在最深处的角落里,一扇标着"1964年人口变动记录"的门微微开着,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伊万轻轻推开门,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俯身在档案桌上。
"对不起,我..."伊万开口,那人猛地转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是那个老人。
"我一直在等你,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你父亲没能完成的事情,现在该由你来了结了。"
区档案馆地下二层的霉味浓得能够尝出来,像在咀嚼一块长满绿毛的面包。唯一的一盏台灯在发黄的《人口变动登记簿》上投下惨白的光圈,那光线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刻意避开某些段落,又强调另外一些。
伊万的手指在1964年10月的死亡记录页上微微发抖。纸张粗糙的质感让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病房床单的触感——那种廉价、浆洗过度的粗布,摩擦着皮肤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某种昆虫在黑暗中爬行。
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库兹涅佐夫,58岁,机械厂高级工程师,死因:急性胃溃疡穿孔。
这些字迹工整得令人不安,每一个笔画都精准得像是机器打印,没有丝毫人类书写常有的瑕疵和变化。伊万的手指抚过"胃溃疡穿孔"几个字,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因为他清晰地记得父亲从未抱怨过胃部不适,反倒是常常自豪地说自己有个"铸铁般的胃"。
"第317份。"一个干涩的声音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吓得伊万差点跳起来。档案管理员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她的脸藏在黑暗中,只有一双异常苍白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您已经是本周第三个来查这个的。"
伊万猛地合上档案册,发出"啪"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地下室中回荡。就在这时,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像一只垂死的蝴蝶飘向地面。伊万弯腰捡起,发现是一张配给券,日期栏印着"1947.11.18",被划掉的商品名称栏隐约可见"奶油饼干"的字样。
这张配给券的触感异常光滑,几乎不像是纸张,反倒像是某种经过处理的皮肤。伊万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父亲曾经偷偷保存过一个铁盒子,里面就装着一些旧配给券,还常常对着它们发呆。
"库兹涅佐夫同志?"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近得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伊万猛地转身,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她的脸在台灯光线下显得异常年轻,但那双眼睛却古老得可怕,像是已经见证了几个世纪的变迁。"您该看看这个。"她说,声音中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诱惑。
伊万接过盒子,打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最上面一张是年轻时的父亲站在工厂表彰台上,手里举着《劳动勋章证书》,背景是"列宁格勒机械厂先进工作者"横幅。父亲的笑容灿烂得有些不自然,眼睛睁得太大,像是被人用枪指着拍下了这张照片。
"但这里..."伊万指着照片角落的日期,1961年5月1日,"那时他应该在..."
"在明斯克出差?"管理员接过话头,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表面,那动作几乎算得上是爱抚,"所有记录都显示他当时在白俄罗斯指导技术改造。"
伊万感到一阵头晕,因为1961年五一劳动节那天,他清楚地记得父亲带他去了列宁公园,还偷偷给他买了一个冰淇淋。那种甜蜜冰凉的口感至今仍留在他的记忆里,与父亲身上特有的机油和烟草混合气味交织在一起。
"能借我仔细看看吗?"伊万问道,管理员点点头,身影退回到阴影中,但伊万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仍牢牢盯着自己。
伊万将照片拿到灯下,仔细观察。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他最好的西装,但那西装的领子似乎有点太紧,勒得他的脖子有些发红。伊万的手指无意中翻到照片背面,触到一些凸起的字迹。他小心地将照片翻过来,看见一行细小的铅笔字:圣·伊萨基辅大教堂,1947.11.18。
这行字迹毫无疑问是父亲的笔迹,但1947年父亲才刚满21岁,怎么可能出现在圣·伊萨基辅大教堂?而且那天应该是...
伊万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因为他想起刚才发现的那张配给券上的日期也是1947年11月18日。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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