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苏明远推开账房的木门时,西洋墨水的气味正顺着窗缝往外淌。伙计们围在新置的长桌旁,指尖捏着锃亮的钢笔,瓶身上的外文标签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账房先生老周举着瓶子晃了晃,深蓝色液体在玻璃壁上划出流畅的弧线。
"东家您瞧,这墨水写起来跟绸缎似的。"老周掀开账本,纸页上的字迹比往日工整了三成,"昨日给洋行的订单,用这墨水写了三页,笔尖没堵过一次。"
苏明远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墙根那只梨花木匣。晨露从窗棂渗进来,在匣面上洇出细小的水痕,像极了爷爷当年研墨时,滴在砚台上的水珠。
"重要的契约呢?"他伸手拂过账本边缘,新墨水的气味里掺着股铁腥气,让他想起去年在码头见过的西洋货轮,钢板上总凝着层洗不掉的锈。
"在这儿。"老周从抽屉里抽出几张厚纸,上面盖着苏记的朱印,"用新墨水写的,洋行那边说字迹清楚,比从前的毛笔字好认多了。"
苏明远没接。他走到木匣前蹲下身,铜锁扣上的绿锈蹭在指腹上,带着点涩意。三十年前爷爷就是蹲在这位置研墨的,那时账房还在老宅西厢房,梁上悬着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总落在爷爷的蓝布衫上。
"取张宣纸来。"他解开锁扣时,木匣发出声轻响,像谁在耳边叹了口气。墨锭躺在垫着的绒布上,边角被磨得圆润,侧面刻着的"守拙"二字已有些模糊,那是爷爷五十岁生辰时,请镇上的老秀才刻的。
砚台是端溪石的,磨了三十年,石面上泛着层温润的光。苏明远执起墨锭,在砚台里滴了三滴水——爷爷说过,研重要的墨,水不能多,多了墨浮;也不能少,少了墨滞。手腕转动时,松烟的气味慢悠悠地漫开来,混着账房里陈年的纸味,像浸在时光里的浓茶。
"东家这是......"老周捧着宣纸凑过来,看见墨锭在砚台里画出的圆圈,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那时他还是学徒,缩在账房角落练字,爷爷就坐在现在苏明远的位置,墨锭磨得越久,眉头皱得越紧。
"洋行的续约文书,我自己写。"苏明远的指腹蹭过砚台边缘,那里留着道浅浅的凹痕,是爷爷临终前攥着墨锭时,指甲刻下的。那年苏明远才十二岁,趴在窗台上看大夫摇着头离开,屋里的墨香突然变得很稠,像化不开的浓痰。
钢笔在桌上转了个圈,老周的手指在笔帽上捏出红痕。上个月洋行经理来视察,盯着账房里的毛笔和砚台直皱眉,说苏记的账本像古董铺里的玩意儿。如今新墨水用了半月,银号的伙计见了都说洋气,偏东家要在这节骨眼上,搬出压箱底的老墨。
墨汁渐渐浓了,在砚台中央聚成深黑的潭。苏明远取过狼毫笔,笔尖浸入墨汁时,他忽然想起爷爷教他写字的情形。那时他总嫌研墨费时间,偷偷把清水兑进墨汁里,被爷爷用戒尺打了手心。"字是脸面,墨是骨头。"爷爷举着他写坏的纸,皱纹里盛着月光,"骨头软了,脸面再光鲜也是空的。"
笔尖落在宣纸的刹那,松烟味突然变得鲜活。苏明远写得极慢,笔画间的留白处,仿佛能看见爷爷的手指悬在纸上,教他"苏"字的起笔要藏锋,"记"字的最后一笔要带钩,像船锚落进水里,得抓牢了才稳当。
老周蹲在一旁数算盘珠,算珠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那声音比钢笔声慢了许多,却带着股韧劲,像初春时冰面开裂,每一声都牵着底下的活水。
"东家,洋行的人晌午就到。"他抬头看了眼日头,窗台上的西洋墨水正顺着瓶底往下渗,在木头上积成小小的蓝斑,"这墨干得慢,怕是赶不及......"
"赶得及。"苏明远的笔顿在"约"字的竖钩处,墨汁在纸上晕开个小点儿,像滴在宣纸上的泪,"爷爷当年跟俄国人签茶叶契约,磨墨就磨了一个时辰。俄国人急得拍桌子,他说急什么,字落纸上,要管一辈子呢。"
老周没再说话。他望着宣纸上渐渐成形的字迹,忽然发现那些笔画里藏着些熟悉的影子——"明"字的横画微微上翘,像爷爷总爱叼着的烟袋锅;"远"字的走之底拖得很长,像当年商队走在戈壁上的脚印。
墨香漫出账房时,巷口传来洋行马车的铜铃声。苏明远放下笔,宣纸上的字迹还泛着水光,在风里轻轻颤动。他取过镇纸压在边角,那是块青石雕的鲤鱼,鱼眼处的绿锈是爷爷用指腹磨亮的。
"让他们在客厅等。"他用棉纸吸干砚台里剩下的墨汁,动作轻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儿盖被,"等墨干透了,再请进来。"
老周应声出去时,看见西厢房的墙角立着个新做的木架,上面摆着十几个西洋墨水瓶,标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可他鼻子里钻进的,始终是账房里飘来的松烟味,那气味缠着他的脚脖子,像小时候爷爷牵着他走过青石板路时,手掌传来的温度。
苏明远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宣纸上慢慢变深的字迹。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墨痕边缘镶上金边,那些尚未干透的地方,仿佛有细小的光在流动,像爷爷藏在皱纹里的笑。
他想起十年前爷爷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放在墨锭上。那时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指腹在"守拙"二字上反复摩挲,直到体温凉透。后来他才明白,爷爷不是在教他认这两个字,是在教他,有些东西得慢慢磨,就像这墨,磨得越久,字里的骨头越硬。
账房外传来老周和洋行经理的说话声,夹杂着钢笔敲击桌面的脆响。苏明远拿起那张干透的契约,墨香里的松烟味突然变得很沉,像压在船底的石碇。他指尖抚过纸页,那些笔画凹凸的触感里,藏着三十年的月光,五十年的风雨,还有爷爷没说出口的话——字落纸上,就是一辈子的念想,急不得,也假不得。
木匣合上时,铜锁扣发出声轻响。苏明远把契约放进锦盒,看见老周端着西洋墨水走进来,瓶身上的外文标签在阴影里褪了色。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好墨得配好纸,好字得配真心,就像苏记的生意,走得再远,根总在这方砚台里,在这磨了一辈子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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