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一个相对完整的、刻着盘蛇纹路的石墩上,金蜈圣手怒目圆瞪地瞅着血蟾老祖。他身上靛蓝色的苗衣洗得发白,多处磨损,却异常干净齐整,如同他那双此刻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身材瘦削,像一根被岁月和忧患压弯却又倔强弹起的青竹。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般深刻,记录着无数个在饥饿、压迫和屈辱中辗转反侧的日夜,但那份属于苗家山鹰的锐利和孤傲,却从未被磨平。他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锋,死死钉在血蟾那死气沉沉的脸上,里面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楚、愤怒,还有一丝被至亲背叛后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血蟾老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锐利,在死寂的废墟里激起尖锐的回响,撞在那些残破的石柱上又反弹回来,更添凄厉,“我们……要守的……是何?是……祖宗的骨头渣子,还……是这烂得流脓……爬满蛆虫的穷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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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破碎的石块发出刺耳的呻吟。靛蓝色的身影在弥漫的灰绿色瘴气中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直指那断碑上的腐朽存在。
“睁开你的眼!”金蜈的声音如同惊雷,炸碎了祭坛上黏稠的死寂。他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与其形貌不符的惊人力量,一步踏前,脚下碎裂的古老石板发出刺耳的悲鸣,细小的碎石滚落进下方深不见底、泛着墨绿幽光的泥沼,连一个涟漪都未曾泛起,就被无声吞噬。
“看看这苗疆!”他手臂猛地一挥,划破浓重瘴气的帷幕,指向祭坛之外。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画卷。枯死的、扭曲的怪树如同垂死巨人伸向天空的漆黑骨爪,挣扎着刺破灰蒙蒙的天幕。土地是病态的酱紫色,被纵横交错、深不见底的泥沼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块腐烂的巨兽皮囊。稀稀拉拉、病恹恹的毒草从裂隙里探出头,叶片上布满诡异的脓疱和粘液。更远处,低矮歪斜的吊脚楼群落如同濒死的虫豸,匍匐在泥沼边缘,炊烟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的腥甜腐烂气息,是这片土地无声的哀嚎。
金蜈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痛楚而撕裂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剜出来的血块:“山是秃的!地是烂的!水是臭的!一年到头,除了虫豸,还有什么活物能填饱肚子?冬天一来,寨子里空了多少屋子?你告诉我!那些空屋子里的老人孩子,是冻硬的,还是饿成一把骨头烂在草席底下,最后被拖去喂了虫?!”
他的质问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向断碑顶端那个青灰色的身影。血蟾老祖那死人般的脸上,覆盖着污垢和苔藓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浑浊凝固的眼珠深处,那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执念之火,被这残酷的诘问猛地拨弄了一下,骤然腾起一簇幽暗、灼热的火苗。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那是沉寂了太久的气流在腐朽的声带间艰难摩擦。
“所以呢?”血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尸腐气,却蕴含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就……守着你那点……可怜的‘脊梁’……让所有人……一起饿死?一起烂光?”
他僵硬地抬起了那只裹在破烂暗红衣袖里的手臂,动作迟缓得如同提线木偶。那只手露出的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角质,指甲乌黑弯曲如钩。他指向祭坛废墟之外,某个被浓重瘴气遮蔽、但依稀能辨别方向的位置。那里,似乎与这片死寂的苗疆核心截然不同。
“东边……山坳。”血蟾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李克用的人……拜火教的‘火工’……开出来的新地……你……看不见?”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金蜈,那点幽火在死寂中燃烧,“引来的……活水……你……看不见?新起的吊脚楼……新扎的谷仓……你……看不见?!寨子里……娃娃碗里……实实在在的……粟米饭……你……看不见?!”
他每问一句,语速就诡异地加快一丝,那股压抑的、源自腐朽躯壳深处的激愤喷薄而出,仿佛要将对面那个固执的灵魂也一同拖入他选择的炼狱之中:
“你,老蜈蚣……眼睛只盯着……祖宗牌位上的灰……盯着自己那点……清高的骨头……寨子里……多少户人家……今年冬天……不用再啃毒虫树皮……不用再看着老人孩子……活活饿瘪……你……看不见?!温饱!活下去!这才他妈是……最硬的脊梁!”
那“脊梁”二字,被他用尸傀特有的、缺乏生气的嘶哑嗓音吼出来,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感,如同锈蚀的钝刀在石头上刮擦。
金蜈圣手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血蟾描绘的景象——那些新垦的土地,新起的谷仓,娃娃碗里的粟米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他坚守的信念之上。他痛苦地闭上眼,但那些画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刺眼,与他脑海中另一幅更加血腥恐怖的画面轰然对撞……
“温饱?”金蜈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瞬间爆开,像蛛网般密布,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是愤怒,而是淬了血的、冰冷的疯狂,“老蟾蜍!你那温饱,温饱是用什么腌臜东西换来的?!”
他如同受伤的豹子,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咆哮,身体骤然前倾,靛蓝色的身影在瘴气中拉出一道决绝的残影。他枯瘦的手指,指甲因常年与剧毒为伍而泛着不祥的青紫色,猛地指向血蟾那张青灰色的死人脸,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用我们苗疆娃娃的命!用我们苗家女子的血泪!”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掷向对方,“张三金那个老鬼的炼尸窟里,每年填进去多少活蹦乱跳的童子?!那些被生生抽走生魂、炼成行尸走肉、连哭都不会哭的小小身子骨……你,你就站在旁边看着!看着!那些被李克用的兵痞、被拜火教的畜生掳走的姐妹!她们的哭喊声,你有没有听见?!她们被拖进军营、拖进那些畜生的帐篷里,当牛做马,受尽凌辱,最后像破布一样被丢进乱葬坑!这就是你换来的‘粟米饭’?!这就是你他妈所谓的‘最硬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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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这片死寂的天空,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没有尊严的苟且……那叫活着吗?!那叫猪狗不如!叫行尸走肉!叫……叫……”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风箱,目光死死钉在血蟾身上,一字一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叫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鬼样子!”
“妇人之仁!”
血蟾老祖那青灰色的死人脸上,覆盖着污垢和苔藓的肌肉猛地一抽,如同死鱼在岸上最后的痉挛。金蜈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这具早已麻木的尸傀躯壳深处某个尚未完全腐朽的角落。一股混杂着暴戾、被戳穿痛处的羞怒,以及更深沉、更绝望的执拗情绪,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冲破了他腐朽躯壳的禁锢,轰然喷发!
那嘶哑的咆哮声,带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尸臭和腐朽气息,如同万千只毒蟾在泥沼深处同时鼓噪,猛地炸开,震得整个祭坛废墟簌簌发抖。断碑上的碎石簌簌滚落,掉进下方深不见底的墨绿泥沼,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就被无声吞噬。
“你……懂个屁!”血蟾的身体因这极致的情绪爆发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从那断碑上栽倒下来,但他那双浑浊凝固的眼珠里,却燃烧起两簇幽绿得如同鬼火的疯狂光芒,“老蜈蚣!你满脑子……只有你那点……可怜的小仁小义!你只看到……眼前那几滴血……几滴泪!你看不到……整个苗疆!整个族群的……生路!死路!”
他僵硬地抬起那只裹在破烂暗红衣袖里的、角质化青灰色的手臂,五指如同枯爪般狠狠抓向自己空无一物的胸膛,那动作带着一种自残般的决绝和狂怒:
“没有温饱……谈什么狗屁尊严?!人都饿死了……烂光了……苗疆……就剩下你一个……抱着祖宗牌位饿死的硬骨头……有屁用?!”他死死盯着金蜈,那幽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毒焰,要将对方连同他的信念一同烧成灰烬,“牺牲……是必要的!舍弃……是值得的!为了大多数……能活!能吃饱!能穿暖!能……能……看到明天!”
他喉间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腐朽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残酷逻辑:
“张三金炼尸……是拿走了几个娃娃的命……可换来的……是拜火教开山的火药!是运来的粮种!是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东西!那些被掳走的女子……是血泪……是屈辱……可没有她们……那些兵痞畜生……肯安心留下开荒?!肯把粮食分给寨子?!妇人之仁!老蜈蚣!你……就是被你那点……不值钱的眼泪……蒙住了眼!看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仁!什么才是……真正的……振兴苗疆!”
“目光狭隘!无情冷血!”
金蜈圣手的声音如同极地寒流席卷而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血蟾那灼热的、带着尸臭的狂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鄙夷和冰冷的愤怒而扭曲、绷紧,靛蓝色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化作了一柄淬炼千年的寒冰之刃,要将眼前这具腐朽的躯壳连同他那扭曲的理念彻底洞穿、冻结、粉碎!
“老蟾蜍!你所谓的‘大仁’,不过是给懦夫披上的遮羞布!是给豺狼递上的投名状!”金蜈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锥刺破腐肉,字字诛心,“你以为……靠跪着舔舐别人的刀口,靠出卖族人的血肉骨髓……换来的那点残羹冷炙……能叫生路?!那叫慢性毒药!是裹着糖霜的砒霜!它一点点……蚀穿的是我们苗疆的根!是苗疆的魂!”
他猛地向前一步,脚下碎裂的石板被无形的劲气碾成齑粉。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血蟾那腐朽的躯壳,直视着他灵魂深处那点幽暗的执念之火:
“没有独立的心气……没有挺直的脊梁……苗疆就算人人吃饱穿暖……那又是什么?!是张三金圈养的尸傀!是李克用豢养的猪猡!是拜火教脚下……一条会摇尾巴的狗!”金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那样的‘温饱’……不过是行尸走肉的口粮!你,你火祖巫血蟾老祖……就是最好的证明!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就是你选的‘生路’?!这就是你……献给苗疆的‘未来’?!”
“振兴苗疆?”金蜈嘴角勾起一个极致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师傅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臭不可闻!”
“轰——!”
金蜈最后那句“臭不可闻”,如同点燃了早已蓄满火药的火药桶。血蟾老祖那青灰色的死人脸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情绪——那点被背叛、被否定、被彻底撕碎最后遮羞布的狂怒——彻底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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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浊凝固的眼珠,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幽绿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毒焰充满!那不是
他浑浊凝固的眼珠,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幽绿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毒焰充满!那不是活人的怒火,而是尸傀体内积郁的阴煞毒气被极端情绪点燃的疯狂!
“住口!”一声非人的嘶吼,如同万只毒蟾在泥沼深处同时发出的濒死尖啸,裹挟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尸腐腥风和一股墨绿色的浓稠毒雾,轰然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
那毒雾并非简单的气体,更像是一道有生命的、粘稠的墨绿毒浪,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腐蚀声,如同活物般翻滚着、咆哮着,瞬间撕裂了两人之间不足十丈的瘴气空间!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哀鸣,地上零星的枯草瞬间化作焦黑粉末,几块散落的碎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青烟,表面被蚀刻出密密麻麻的坑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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