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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霓虹深处（第1页）

破旧的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车窗外，连绵的青山在暮色中化作沉默的剪影，山坳里那点熟悉的、由星灯撑起的光明，早已被蜿蜒的山路和渐深的夜色吞没。

车内，林墨靠在冰冷坚硬的车窗上，身体随着每一次颠簸而无力地晃动。他闭着眼，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灰败，如同燃尽了的余烬。体内，那丝在离别时被浩瀚心火短暂激发出微弱生机的力量藤蔓，此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重新萎靡下去，蜷缩在意志火种下方那片枯竭的深渊里，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

然而，眉心那点温润如玉的意志火种，却前所未有的稳固。它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锚定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青山坳最后那场由孩子们亲手点燃、照亮整个山坳的盛大灯阵，那一声声稚嫩却坚定的“我们在！”，小豆子抱着星灯喊出“我敢！”时眼中燃烧的决绝……这一幕幕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火种深处，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一种超越肉体的支撑力。

“林老师，喝口水吧？”坐在副驾的县教育局办事员小张，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军用水壶。他看着后座那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身影，心里直犯嘀咕。上面怎么会突然破格提拔这么个病秧子去市重点？这路上要是有个好歹……

林墨微微摇头，连眼皮都未抬。身体的每一分力气都在对抗着颠簸带来的不适和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虚弱感。

小张讪讪地收回水壶，也不再说话。车内只剩下引擎的嘶吼和轮胎碾压碎石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滑而沉闷的行驶感。窗外不再是漆黑的山影，而是被一片迷离、跳跃的光污染所取代。

林墨缓缓睁开眼。

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涌入眼帘。巨大的、闪烁着刺眼霓虹的广告牌如同怪兽的巨眼，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冰冷地切割着夜空，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流淌着红色的尾灯长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汽油、灰尘、食物香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工业气息的味道，喧嚣、浮躁，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星海市。

与青山坳的静谧、星火学堂的温润光辉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是繁华的顶点，也是规则与欲望交织的丛林。

林墨深潭般的眼眸映照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没有惊叹，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意志火种在陌生环境中本能地收束、凝聚，如同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无声地绷紧了弦。

吉普车最终驶入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高大的围墙圈起一片肃穆的天地，围墙内，错落有致的现代化教学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巨大的探照灯将平整的操场照得亮如白昼。铁艺大门上，“星海市第一高级中学”几个鎏金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距离感。

星海中学。

车在校门口停下。门卫室的值班人员穿着笔挺的制服，面无表情地检查了小张递过去的证件和调令，犀利的目光在后座那个形容枯槁、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林墨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慢。他挥了挥手，沉重的电动大门缓缓滑开。

车子驶入校园。林荫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常青树，路灯散发出冷白色的光。偶尔有穿着蓝白相间、质地精良校服的学生匆匆走过，脸上带着疲惫或淡漠，行色匆匆，无人对驶入的陌生车辆投以多余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和书卷气，与青山坳学堂里那种带着泥土芬芳的喧闹生机判若云泥。

吉普车在一栋灯火通明的行政楼前停下。

“林老师，到了。陈主任在里面等您办理报到手续。”小张下车，替林墨拉开车门。

林墨深吸了一口气，那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和打印纸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弱的窒息感。他扶着车门，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挪下车。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体微微晃了晃。

小张下意识想伸手搀扶，却被林墨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他站直了身体，尽管那枯槁的身形在星海中学校园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单薄、格格不入。他抬头，望向眼前这栋代表着新起点的行政楼，目光平静无波，唯有眉心那点意志火种，在霓虹与白炽灯光的交织下，隐隐流转着一丝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行李很简单，只有那个小小的布包。秦雨薇整理的“守夜图”资料，贴身收着。

“走吧。”林墨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踏破荆棘般的平静力量。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灯火通明的玻璃大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无比坚定。

玻璃门自动滑开，一股混合着空调冷气和崭新装修气味的空气涌出。

门内，一个穿着熨帖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大厅。他身材微胖，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精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迅速扫过林墨那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落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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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是星海中学教导处主任，陈国栋。

“哎呀！林墨老师！可算把你盼来了！”陈国栋热情地迎上来几步，伸出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夸张的欢迎意味，“一路辛苦了！县里可是把你夸成了教改先锋，我们星海中学是求贤若渴啊！来来来，手续都准备好了！”

他的手伸到林墨面前，等待着。

林墨看着那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枯瘦、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沙盘沙粒痕迹的手。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迟缓却稳定地，与陈国栋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只手冰凉、粗糙、无力。

陈国栋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和……玩味。他用力握了握，随即松开，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

“林老师这身体……看来在青山坳确实吃了不少苦啊！”陈国栋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随即话锋一转，笑容更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不过到了星海，就安心养好身体！工作嘛，学校会充分考虑你的情况，给你安排合适的岗位和班级，绝不会让你太累着！”

他侧身引路，走向电梯：“来，林老师，我先带你去看看宿舍安顿下来。手续明天办也不迟。以后啊，咱们就是同事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他拍了拍胸脯，显得极为豪爽。

林墨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陈国栋那热情话语背后隐藏的深意，他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让你太累着”——这几乎等同于宣告，重要的岗位、核心的班级，与他这个“病秧子”无关了。所谓的“求贤若渴”，更像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边缘。

电梯无声上行，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林墨毫无血色的脸和陈国栋镜片后闪烁的精光。

霓虹在窗外流淌，勾勒出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这星海深处，等待林墨的，绝非坦途。而他那刚刚在青山坳点亮了万家灯火的心火，在这片由规则、欲望和冰冷效率构筑的钢铁丛林里，又将如何燃烧？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外面是一条铺着光洁地砖、灯光惨白的走廊。陈国栋率先走了出去，皮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

“林老师，这边请。你的宿舍……条件可能比不上你在县里的‘风光’，但胜在清静。”陈国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林墨踏出电梯，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脚下微滑，他扶住墙壁稳住身形。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片未知的黑暗，又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看了一眼外面那片被霓虹点亮的、属于星海市的庞大夜空。

眉心，那点温润的意志火种，无声地、坚定地跳动着。如同黑暗中的孤灯，虽微弱，却足以照亮他前行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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