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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暖炉难焐江南寒（第1页）
殷照临离京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楼，细密的雪粒被朔风卷着，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东方宸不顾劝阻，执意亲自送至城门口。寒风卷起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
马车早已备好，车辕上积了一层薄雪。殷照临披着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东方宸扒着车窗，像个送兄长远行的弟弟，絮絮叨叨，鼻尖冻得通红：
“暖炉带了吗？就那个黄铜的，里面多加几块银霜炭！江南那鬼地方，湿冷湿冷的，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晚上睡觉前必须用热水泡脚！朕……朕让人给你装了满满一车的生姜和艾草，记得让随从煮水给你泡！还有……”
他顿了顿，看着殷照临略显无奈却耐心倾听的神情，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到了那边，无论多忙，每天……至少给朕写封信报个平安……遇到难处，别自己一个人扛着，朕……”
“陛下。”殷照临打断他过于忧切的叮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东方宸冰冷的手中，“这个，您留着。”
入手温润微凉。是一枚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佩，触手生温，上面用古篆体刻着一个清隽的“临”字——这是殷照临自束发之年便随身佩戴的护身符，从未离身。
“臣走了。陛下保重。”殷照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少年此刻担忧的眉眼刻入心底，随即放下厚重的车帘，隔绝了车外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东方宸恋恋不舍的目光。
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驶离城门，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殷照临靠在柔软却冰冷的车壁上，听着那声音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风雪深处。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强压下的疲惫与寒意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他猛地蜷缩起身子，压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喘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掏空。
他怀里确实揣着那个沉甸甸的黄铜暖炉，是东方宸硬塞给他的，炉壁还残留着少年掌心滚烫的温度。然而，这点微弱的热量，对于他那被寒毒侵蚀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彻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暖炉的热力根本无法触及。
离京前，太医院院判曾避开东方宸，私下对他坦言：“王爷，恕老臣直言，您这肺腑旧疾，经年累月，寒毒已深……此次心脉再遭重创，恐已……油尽灯枯之兆。若能安心静养，或可延寿三载，若再劳心劳力，受寒受累……”后面的话，院判没有说，但那沉重的叹息已说明一切。殷照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宣判，没有告诉东方宸。他怕那双总是盛满担忧和赤诚的眼睛，会因为绝望而黯淡下去。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替那孩子，替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再多撑一撑。
马车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了整整七日，才抵达满目疮痍的扬州。昔日繁华的码头如今一片狼藉，巨大的木梁断裂坍塌，焦黑的船板冻结在浑浊的冰水里，如同巨兽腐朽的骸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漕工，他们裹着破旧的棉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看到那辆风尘仆仆却依旧透着威严的马车停下，看到那个披着玄狐大氅、脸色苍白却身姿挺拔的身影在随从搀扶下走出时，人群先是死寂般的沉默。
“王……王爷？是王爷来了！”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冻疮的老漕工颤巍巍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水，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王爷！您可算来了！我们……我们有救了啊！”
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压抑的悲泣和带着希望的呼喊瞬间在人群中爆发开来。无数漕工挣扎着跪倒，如同风吹倒的麦浪。
殷照临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快步上前，亲自扶起那位老泪纵横的老把头。他的手冻得像冰，指关节因冻疮而肿得发亮，触碰到老把头同样冰冷粗糙的手时，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张把头，快请起，大家都起来说话。”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先给弟兄们弄些热汤热水，暖暖身子。”
老把头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王爷……仓库……仓库里最后一点存粮，都被那些天杀的奸商勾结官府抢走了！连……连生火的柴都快没了！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殷照临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沉沉的玄铁令牌，递给身旁的心腹侍卫：“去城南‘丰泰号’扬州分号，找沈东家。告诉他，殷某要借粮五十石，上好的木炭三十车。账，记在我名下。”
老把头闻言大惊失色，急忙劝阻：“王爷！沈东家虽说……可如今这光景，米价比金子还贵！五十石粮……那可不是小数目！他……”他担心沈东家会趁机刁难，甚至翻脸不认人。
“无妨。”殷照临语气平淡，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冻得嘴唇发紫的漕工，最终落在远处被炸毁的主码头残骸上，“当年督建这主码头时，沈老东家不慎坠河，是张把头您带着十几个弟兄，在腊月的冰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把人捞上来，为此还冻坏了好几个兄弟的腿脚。这份恩情，沈家一直记着。”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沈东家是聪明人，更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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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他已踩着咯吱作响的碎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边。玄色的大氅被凛冽的寒风掀起，露出里面略显单薄的深青色棉袍。他弯腰，从冰水中捞起一块半焦的木板，上面残留着清晰的火药灼痕和死士惯用的磷粉印记——这是靖北王府死士留下的铁证！指尖拂过那焦黑的痕迹，他眼底的寒意比这江南的冰雪更甚。
“码头损毁情况，详细说说。”他看向紧随其后的漕运主簿，声音沉稳。
主簿连忙展开随身携带的、已被雪水浸湿边缘的漕运舆图，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回王爷，正码头塌了近三成，水下承重的百年铁力木桩断了十二根！缺口太大，水流湍急，冰层又厚……就算调集所有工匠，没三个月，根本……根本修不好啊！”
江南漕运断绝三个月？那意味着京城和北境将彻底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殷照临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主码头的标记上。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稳稳地点在舆图边缘毫不起眼的三个小点上，那里只标注着废弃的旧码头符号。
“启用这三处备用码头。”
“备用码头？！”主簿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这三处废弃快二十年了！通往码头的路早就被芦苇荡吞没，荆棘丛生，根本无法通行！而且码头本身也年久失修，栈桥腐朽……”
“有路。”殷照临打断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迷蒙的风雪，投向远处那片无边无际、在寒风中起伏摇曳的枯黄芦苇荡深处，“当年督建主码头时，本王就料到或有今日。特命人在芦苇荡深处，秘密修筑了三条栈道，直通这三处备用码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栈道入口有记号，找三棵并排的老柳树，树干一人高处，刻着一个‘丰’字。”
“丰字？！”一直沉默的老把头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冻僵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年是王爷您亲自带人埋的栈道木桩！后来主码头一直安稳，大家伙儿……大家伙儿都把这茬给忘干净了！”他看向殷照临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感激，“王爷深谋远虑！王爷圣明啊！”
殷照临微微颔首，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眼尾那抹因旧伤和寒风而始终未褪的薄红，此刻在灰暗的天色下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现在，是该用上它们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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