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几乎连咳嗽都忘了,有什么震撼着他、摇动着他,在他胸口当中忽地涌起一道激流,与从天外劈来、轰地落在他身上的那一道电光猛地一撞——又一次地,他想,我竟是这样重要。百年奇耻,留待何人湔洗,千里江山,唯有他能恢复!若要尽逐胡虏,收拾天下,舍他其谁!他是那样重要,至少在刘钦眼中,他非鸿毛片羽,非忽微毫末,他简直重于泰山了。死前的那座监牢缧绁穿过两世的风尘,囚缚他至今,如果说他何时终于从中脱出身来,卸去枷锁,重见天日,便是在那个时刻。走出刑部,那照在他身上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光。陆宁远看着刘钦,心中有什么在涌动,刘钦一时却难以读懂。让人忽然提起自己气头上的话,还是那样不妥帖,他先是不明所以,随后顿感一阵尴尬,但看陆宁远神情颇不寻常,也难当做是他忽然兴起说了笑话。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否认,怕陆宁远不能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大方应道:“不错。辟英、徐熙、刘骥,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你一根手指。你要放机灵些,进了辟英营里,就是进了龙潭虎穴,怎么样去,就要怎么样回来。”说话时,他面上不带曾经两人朝夕相处那阵的亲密之色,但陆宁远还是看得痴了。马上他回过神来,毅然领命,应道:“我一定带着他的将印,自己回来向你复命!”辟英身披全甲,等着刘钦的那颗钉子楔进来。陆宁远仅带着几个随从,几可说是只身进了他的军中,一见了他,辟英便扯起嘴露出几分笑意。他性情严肃,平日里几乎从来不笑,这一扯嘴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看着很是瘆人。陆宁远却像没有看见,待走近之后,神色如常地向他见礼。在陆宁远朝他走来的时候,辟英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他倒不像邹元瀚,不会在心里暗暗嘲笑旁人的残疾,只是见到刘钦派来的人居然是个瘸子,一时不由皱了皱眉,觉出几分不满。陆宁远此行,明摆着是分他的权来的,辟英心里本来就不乐意,见他连路都走不明白,更添几分不快。他倒听说了陆宁远平叛时候的一些事,但那是刘钦放出的风,和邹元瀚最开始报告的差别巨大,胜者王侯败者贼,如今刘钦做了皇帝,那陆宁远的功劳自然大而又大,就是大破了天,也由他一张嘴,具体几分可信,各人心里都有杆秤。辟英从陆宁远腿上收回视线,傲然对他点了点头,对这位新晋的天子近臣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只核对过他的姓名身份,就让他自己去找事情做了。话虽如此,但陆宁远一举一动都在监视当中。他去到辟英给他留出的营帐里面,放好行李,便开始熟悉军务——自然是些不要紧、不机密的军务,看样子没有什么异动。辟英却也没有完全放心,仍让人继续观察。徐熙同陆宁远一道来了,作为刘缵旧臣,得到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辟英对他虽然也有戒心,但毕竟不像对陆宁远那样冷冰冰,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徐熙为人又爱笑语,加上样貌实在很占便宜,哪怕辟英知道他可能已做了新皇的走狗,来这里是给新皇当说客的,但让他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一睃,难免放下几分忌惮,便答应了同他私下里见面,不觉多聊了几句。徐熙之前与他没有多少私交,但毕竟都是给刘缵做事,彼此间还是知道些的,徐熙便没有急着道明来意,先同他叙了会儿旧。两人默契地只聊往事,不谈今事,尤其是对那场宫变,全都避而不谈。这样隔靴搔痒了一阵,终于是辟英先忍不住,“皇帝派你过来,咱俩就别兜圈子了。他给开什么价码?”徐熙笑道:“咱们都是罪王旧臣,能有什么价码?仍给保留旧官已是额外开恩了。”他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着辟英,就把话说得额外的糙。但话糙理不糙,辟英听他此言确实有理,反驳不得,却也颇为灰心,沉沉叹了口气。他在京城外边,纵使手里握着这么多的人马,可那场宫变他是一点没插进手去,就是当晚都发生了什么,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等知道之后,木已成舟,刘缵身死,陈执中也难指望,他一下成了无主之臣,没了主心骨,很是茫然无措了一阵,然后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摆在他面前——刘钦做了监国,很快又登基做了皇帝。这位年轻的新皇将如何对待自己,而自己又该如何对他?刘钦没有急着传见他,似乎也没有要动他的意思,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过了今天,未必能安然度过明天,他竖起浑身的毛冷眼旁观着,见除去陈执中和那天参与宫变的人之外,刘钦几乎没再动谁,时间一长,才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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