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他忍住了,看向周章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的了。他即便仍是心有异志,那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己如果仍有忧虑,那就是对刘钦的小觑了。“没有。”陆宁远平静地答,眼中锐利的神色一点点退去,让他重新变回旁人惯见的那一块石头。他把记载了军中这一阵子用度的账册递给周章,让他代天子查阅。周章看他一眼,见了他面上神情,没有问那是上一世的时候,刘钦因为刺杀了夏人派过江的使者,被禁足许久,又被放出,正赶上那一年的冬狩。虽然他那时身体残废了,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这种场合也干不得什么,但刘缵大概是将他作为彰显自己棠棣之情和宽广胸怀的物件,仍是将他摆了出来。刘钦也不自讨没趣,寻了个地方,裹了件大氅自己晒起了太阳。他那时身上伤病太多,几乎无一刻不痛,身体上无休止的折磨好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让他变得比年少时沉默寡言多了,又好像变得慵懒,常常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他微微仰头,闭着两眼,让太阳照在自己面孔上、手上,疼痛像是永远被拨动着的琴弦,在身体当中一阵一阵嗡鸣。他忍耐着它们,也尽量忽视着,当成是别人身上的痛。阳光穿透大氅在他身体上烘起几分热气,渐渐越来越热。他有点发汗了,抬手解开脖子下面第一颗扣子。他想要让手晒一晒太阳,但寒风习习,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在热起来前,先有些冻僵了,对着这样一只扣子,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解开。只是因为这样小的一个动作,手上的疼痛便马上压过了身体上的其余各处,手指吃痛挛缩起来。他睁开眼,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的手。阳光透过手掌上的洞,在大氅上投下一块光斑。他动一动手,光斑也跟着挪动,哪里被照耀到,大氅上哪里的绒毛就反起细细的光。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时刻都会有下人烧好的手炉,凉了就换上新的,以备随时取用。他没转头,伸手在身侧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一只手炉却被送到他视线当中来,下面还托着一只手。刘钦转头,陆宁远正坐在他旁边。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没发出声音,或者声音太小,刘钦在忍耐中没有听到。在刘钦旁边没有别的椅子,只有一张小案,放着手炉、瓜果和热茶,陆宁远就席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坐在这里是做什么。刘钦一愣,看了看他托起的手炉,没有接过。陆宁远就又往他身前送了送,问:“殿下是要这个么?”这时刘钦仍有王号,陆宁远便对他以“殿下”相称。刘钦笑笑:“多谢。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仍是不接,两手一收,揣进大氅里面。陆宁远愣愣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嘴,把手炉放回在桌上。刘钦问:“将军怎么不去打猎?”陆宁远像是没想到他会开口,惊了一下,两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落在膝盖上,“腿有些疼,就没去。”刘钦想起他有腿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他身上受伤的地方,一年当中两个时间最是难熬,一个是盛夏,一个就是像这样的冬日。天气太热,伤口沤在汗里,常常溃烂,天气一冷,又好像有寒意丝丝往骨头里钻。他忍耐着疼痛,忽然想象起陆宁远的那条病腿现在是不是也是一般,一时间有了几分同病相怜,转头又向他看去一眼。因这一眼,像是获得某种鼓励,陆宁远看着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忽然没头没尾地劝他道:“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哪样的事?所指的自然不是躺在这里晒太阳,而是刺杀夏使。很快刘钦就离开了,拖着步子,撇下舒适的躺椅和好容易找到的僻静背人、又阳光正好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宁远没跟上来,不知道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刘钦没回头,也就看不见。他从梦中醒来,上一世的场景如此真切。数年来持续不断的疼痛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刘钦推开被子坐起来,把手按向胸口,随后便意识到是自己恍惚了:他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大概是过得太久,近来他已经很少想起上一世的事,但忽然想起的这一件好像一根绳子,牵着它便抽出一串又一串,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几乎可说是纷至沓来。他忽然想到,自己对陆宁远怎么有那样多的冷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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