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都好像我此去必要遇险、必要败于夏人之手,必要‘蹉跎’?何必将天下事瞧得那么糟——夏人非复之前的夏人,我大雍也不是几年前的大雍!”“我心意已决,再不更改。今日诸位求见,若是有什么进兵方略,大可直陈,若是只为劝阻,便请回罢!”“陛下定要亲征江北……“周章忽又开口。他从请战之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未曾站起,徐熙瞥眼瞧见,他伏在地上的两手竟是在轻轻颤抖。正惊愕间,竟听他道:“为公心耶?为私心耶?”刘钦忽地一顿,同刚进殿时的周章一样,满面刚厉之色如同锅底的水,一点点收回到鼻子尖上,又“嗤”一声不见。他低头看着周章,周章也从地上抬起头深深看他。刘钦是为救陆宁远而如此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而陆宁远同他是什么关系,这一点始终无人去碰,无人敢说,但在场几人无不心知肚明。刘钦当然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爱上旁人,可他爱一个人,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非要把全天下的好事都搬到这一人面前,不论他自己是太子、是皇帝,竟然都没变化!周章看着刘钦,从那双眼睛当中看见了曾经司空见惯的、那一把炽烈的大火。这火曾烧到过他,他多少次咬牙忍下,方才捱过,现在它不在他身上,远远烧在别处,和他全无关系,可为什么这翻卷着的热意,仍恨不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灼得穿了?他自己也察觉双手异样,极力压抑着,可越是控制,反而抖得愈发厉害。幸而刘钦无心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正为了他刚才那短短一句话而张口结舌,久久不语。比起没有皇嗣、没人监国,周章的这一句问话才是他的三寸,才当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刘钦最后当真败下阵来,也不是为了前面那些劝谏,而是为这一句。但意识到如此,那火反而在周章身上灼得更痛了,几乎不可忍耐。一下一下难以自制的颤抖中,无可抵挡地,曾经的旧事就这么从天而降,砸落下来。或许是砸在他一人心上,或许也砸中了刘钦,周章不知道,只有紧紧咬住了牙,免得从这张嘴里又吐出只言片语——这时候若再开口,吐出的岂是今日的话?从他踌躇满志、对他定无好话,但他只字不提,只是又来亲近,煞有介事地和他发下一个决不娶妻的誓言。周章心想,这如何可能?刘钦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颇有几分柔情蜜意地道:“真的。我不负你,这事再难也一定办到。”周章想说“你要如何,与我何干”,但没说出来。便如一点火星落在袍角上,扑它不灭,还能如何?只能由它燎到自己。火烧在身上,痛何如之,他百般抗拒着,可一日一日,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抵挡得住,铁人也要给烧融了!那一道金锁顿开,砰然落地,无边大火漫过来,这痛苦竟是双份的。一眨眼时至今日,昔日痛苦竟还有几多?刘钦放弃一般,忽然软下声音,颓然坐在椅子里面,竟像是向他们告饶了。“公心自然是有,至于其他……我一身许国,天地可鉴,只有这一点私心,请……请你们允准罢。”周章脸色陡然一白,只觉什么东西猛压过来,天地为之一合。“陛下!”薛容与也猛然跪地,大声道。刘钦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是存了私心!此去江北,陆靖方要救,国家也绝不能乱,各地新政也不可废止。但你们放心,我既然敢去,一定全须全尾回来,绝不以私意误国,有负天下!”“我意,京营兵只带一半,由俞煦暂领。青阳也随我一道去,北面夏人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联络。”刘钦一件件事安排起来,走到周章、薛容与边上,用全身的力气,从地上拉起二人,“我走之后,政事兵事悉委二公,还望二位勠力同心,共渡此关。”“来了,来了,徐大人上楼了。”一个人进屋报信,剩下的人像得了什么号令似的,纷纷在桌前挺了挺背。过得片刻,但听得门口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几双眼睛不由都向门口看去。已有人屁股从椅子间微微抬起,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弹起来,那脚步却在门口一顿,又往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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