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败是“破”,摧毁是“破”,全歼也是“破”,陆宁远猛地晕了一下,却没跌倒,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半个他已经承受不住,剩下的半个却正是冷静、理智、不出错的。他要再等等,再等等进一步的消息,到时是战是守、是去是留,全看那消息如何。“夏人还有五十里,是不是派人出战?”旁人还没有看到他手中的急报,匆匆来问,脸上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们知道,哪怕是狄庆本人亲至,陆宁远带着他们,也一定会获胜。那么多苦战他们都咬牙坚持下来,像这样必胜的仗,自然是人人都爱打的。陆宁远转向他,又移动目光,看向城下,面色沉沉如深潭一般,不起半分波澜。“打!通知各部,按原定部署行事!”在开封城外兵戈相击的同时,刘钦已被抢回亳州城中。随军的军医都被急召过去,屋外有卫兵把守,行在的几个知情的大臣只得守在门外。徐熙衣服上还沾着血,已经一天多的时间过去,却还没来得及换下。他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旁边走来走去、焦心不已的大臣如何向他搭话,都没有半点反应,像是一方雕塑。忽然,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大步向前,呵斥退门外拦着他的士兵,以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身份闯入进去。刚挥开门,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刘钦竟会受伤,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是一天半以前,因狄庆军已经陆续动身,亳州之围实际已经解了,刘钦便出城劳军。这是他几个月间唯一一次出城,不止是犒劳这些天里在城外苦战的秦、俞两部战士,也是为了将开封已经收复的消息带给他们。当初陆宁远解围之后,没有马上便赶来,初时大家都不知道他“奉密旨”去了哪里,几日后才得知他竟然去了开封,一时震惊者有、困惑者有,却少有人能知其意。绝大多数将领,哪怕早已经成名,哪怕打过许多仗,所能看到的其实也就只是眼前一点,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陆宁远易地而处,绝没有胆量、也没魄力在这般情形下做出不驰援銮舆、反往开封去的选择。即便对他服仰推崇的,对他此举也未必理解,还有人在秦良弼面前嘀咕了几句。秦良弼破口大骂:“你懂什么!”骂过之后,面上神情却有一些怅然若失。直到开封收复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如当头喝棒,如梦初醒,当先生出的反而是难以置信之感,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陆宁远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有了解释,虽然相隔两地,他却如天神下凡般,将每个人的心撼了一撼。是能赢的,他们被从大同、榆林的九边重镇赶到陕南、河南,又从这里被赶到江浙。但夏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会败,且会败得很惨。自己能从夏人手里收复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样重要的一处要地,就能收复更多,整个河南、然后是山西、山东,最后是故都长安,迟早有一天,都要重入版图。这一天不在虚无缥缈的极远处,而就在眼前!他们这些人,舍下父母、妻儿从军,托身于片片白刃之中,所为何来?寄食于军自是有的,希冀着加官进爵当然也有,可总缘孤愤激烈,要试手补一补这金瓯!刘钦将劳军的赏赐亲自发下,又将这消息带给他们,在场之人,竟有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的。御前失态,刘钦却并不责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接下来便按规矩,由秦良弼部向天子献俘。那些夏人俘虏,按例是一概要斩的,不由刘钦亲自处刑,他也并不靠近。他们被一队队推出来,让人按着跪在地上,再过片刻,就要在刘钦、行在一众官员和在场的将士面前被砍下脑袋。刘钦向他们看了看,心中波澜不惊,既不怜悯,也不至痛恨,转身向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走去,准备观礼。走了两步,他忽地如有所感,顿足回头,看向一个缺了条左臂的俘虏。那俘虏也正看着他,被头发、被血污遮去大半的脸上,露出一只绿油油的眼睛,怀着兴奋、怀着刻毒、挟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之意,紧紧紧紧地盯向他。呼延震抽出刀来,在火上慢慢烤着。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一个,就连这几天日夜不离他的曾小云也被支了出去,还能听见她在帐外焦急踱步的一串串脚步声。呼延震褪去一半的上衣,袒露出左臂,那里从手肘往下已经全都没了,空荡荡的,断口处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是这些天新长出的血肉。时隔多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还没有完全长好,一块块凸起的肉的缝隙间仍能看到暗红色,黑色的血痂满布其上,只要谁在那上面凝视片刻,便会忍不住想要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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