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为什么会恨?还是恨陆宁远。这恨生出,他便是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不顾大局,口是心非,他既不是圣明天子,也不是一个宽和的爱人。他要把它们全都抑下,不让陆宁远,不让任何人察觉。昨天他一时失态,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不用担心,死不了,大夫说已经没大碍了。”刘钦重复着又道,遮掩去一切,把天性中的刚强重新穿在身上。眼下的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从他决心亲征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这一日。母亲说得对,那所谓的“天命加身”,不过就是一句压服人心的谶语,它当不得盔甲,也不是免死金牌,刀箭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避开他,只会更多地往他身上落下。事已至此,他只能受着,不受又如何?自己的血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他从不为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陆宁远也不必如此,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谁也不要再提,接下来他只要待陆宁远同从前一模一样……“让我看一看伤口吧,可以么?”哀求般,陆宁远坚持着又道,“我不知道能碰你哪里……你伤得很重……我给你上药,好么?”“不好。”然而,在深思熟虑之前,刘钦已经又一次道。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话既出口,何能收回,他忽感疲惫,伪饰尽去,闭上眼道:“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德叔来。”说完再不言语。他闭着眼,听陆宁远急促的呼吸在旁边又响了好一阵,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息。又过一阵,呼吸声渐渐高了,一道极轻的脚步一声声去远,在门口顿了一顿,随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陆宁远离开了。“陛下,这是新送进宫的兰草,您看是搁在哪里?”这一声陛下,叫的不是刘钦,而是刘崇。刘崇正在写字,闻言在桌前头也不抬地道:“在屋里随便找个地方搁吧。”“是。”下人应了,左右瞧瞧,最后找了个台子搁下,就悄声离开了。等人走后,刘崇听着门外没有动静,忙不迭地走到刚才那盆新送进来的兰草旁边,不放心,又侧耳听听,环视一圈,检查窗户有没有都关好,确认都没问题了,这才低下头去,在那株兰草上面摸了又摸,每片叶子都仔仔细细捋过一遍,然后又拿手指分开土,沿着兰草的根一点点拨开浮土探入进去,过不多时,摸到张小纸条,忙抽了出来。那上面写,刘钦已经脱险,开始正常用膳了。看到这张纸上内容的一刻,刘崇心里究竟是庆幸多些,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刘钦不顾群臣谏言,不顾他母亲的反对,执意要亲征江北,临走之前,父子两个曾有过一番谈话。自从宫变那夜之后,他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像样的交谈了,有的只是一个想要安度晚年的太上皇与一个不想落个不孝不悌名声的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他说的都是该他说的话,刘钦也是。刘钦不需要开口,他便知道他的下一句,刘钦看他,想必也是一般。他们拿语言做着粉饰,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好像就只落在几个浅薄的话头上,你说几句,我说几句。但那一次不同。刘钦就要走了,刘崇把他叫来,不是像他母亲一样劝他,自然也不是鼎力支持,而是向他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刘钦没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面初时还闪过疑惑和一丝不耐,但马上,他克制住自己,到底在百务倥偬之中听了下去。刘崇继续说着,讲他年少登基,如何意气风发,如何想要顶天立地地成就一番霸业;讲刘钦那死去的大哥名字里的那一个“缵”,还有他的堂兄,同年出生的鄂王独子名字里的那一个“绍”;讲他雄心勃勃,在朝堂上如何推动一场大变;又讲他折戟沉沙,在群臣面前、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往不利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讲他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养出曾图一个白眼狼;讲他连遣督军、连拜大将,却是损兵失地,败报连连;最后讲他大雍云龙风虎一时尽,三十年太平天子,终于落得个仓皇南逃、父子妻女不相顾的下场,讲到最后,眼里已经泛出泪花。他看着刘钦,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刘钦始终没有打断。刘崇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从小聪明,想来应当是听懂了的。做了这么多年天子,刘崇在这位置唯一学到的便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把水搅浑,等清下来,仍是丁是丁卯是卯,什么都不会变,只是徒费心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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