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最终凝固于壁画一隅。一道焦黑印迹覆盖其上。边缘残存几缕未烬旧彩,依稀可辨半截飘飞的绯红系带,孤悬于空白边际,分外刺目。“唉,可惜了这好端端的壁画!”旁侧一老香客循她目光望去,摇头喟叹,“前些年不知怎地,一道旱天雷凭空劈入大殿,不偏不倚,正中画中三太子身侧那位仙子!轰然一声,那半壁皆焦!奇就奇在,唯那仙子身影被抹得干净,旁侧三太子金甲红绫竟毫发无损!啧啧,真乃咄咄怪事!”“正是!”另一香客接口,“皆传是二位反目!那位仙子拂袖而去,天道亦降神罚,抹去其此间痕迹!你不见,此后画中三太子眼神都变了,瞧着……茕茕孑立。”与应道:“狐狸仙,你可知晓,这壁画之上……原本所绘何人?又因何……仅余半截红绫?”白衣人掌伞之手微倾,为她阻隔斜飘香灰。“知道。”“哦?”与应眉梢微挑,似有若无的弧度,“愿闻其详。既是壁画故事,想必……颇富传奇。”白衣人未及启齿,旁侧老香客已如开闸之水,抢道:“这位娘子问得好!那可非等闲人物!相传乃三太子师妹,青梅竹马一同长成!二位皆是……啧啧,了不得的主儿!俱是反抗强权的英豪!尤是那位仙子,七苦元君名号可曾听闻?她……她可是连己身生父都……”“噤声!”中年香客急扯其袖,惶然四顾,声压得更低,“此事犯忌!然……确凿!皆言其父混账透顶,该千刀万剐!可真闻她亲手剜出那老畜生的心肝,不少人又觉……唉,终是生身之父!悖逆人伦!唯那些家中受尽磋磨的苦命女子,暗地里焚香祷祝,称其替天行道,为世人出了一口恶气!”角落处一默然聆听的年轻妇人,忽地抬头,眼眶泛红,声带压抑颤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那些站着不腰疼的,可知何谓活不下去?我爹……我爹亦……”“正是!”另一声音应和,“皆道混账爹该死,真杀了尔等又不乐意!合着刀子不割己肉不知痛!依我看,杀得好!痛快!三太子当年不也剥了那泥鳅的皮,抽了龙筋?真乃师兄妹,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皆狠人!皆痛快人!”未料她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模样。“原来如此。”她轻启唇,“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倒真是……相得益彰。”“你说,”与应凑近白衣人,“天道抹去她,独留他,是因他抽龙筋闹海虽狂,终未彻底践踏那‘父为子纲’的天理?抑或她弑父之行,彻底撕碎了维系三界的最后遮羞布,令那天道亦感……惧意?”白衣人默然。面具后的视线似穿透缭绕烟雾,凝固于那片焦黑残迹。与应亦不催促,只静默凝视。良久,久到旁侧香客已换了谈资。“天道……无惧。它只是……不容。”不容何物?不容质询?不容悖逆?不容那彻底掀翻棋盘、将淋漓真相曝于朗朗乾坤下的决绝?此答,意料之中。她不再纠缠天道,目光转向壁画上金甲红绫的少年神君塑像。“那么,狐狸仙,你既知壁画典故,想必亦知晓……”“那七苦元君,于这位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而言……”“究竟,是他的何人?”香客议论、孩童嬉闹、功德箱前叮当铜钱声,仿佛皆于此刻隔绝。唯余金甲塑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火尖枪锋芒于烟雾中若隐若现。“若他本尊,于此刻,在此地,亲耳听闻旁人这般议论她……”“……听着他们赞许其‘杀得好’,或斥责其‘悖逆人伦’……听着他们将她的血泪与决绝,轻飘飘作茶余谈资,品评其是否‘痛快’,是否‘相得益彰’……”一股寒气以他为中心弥散。近旁香客莫名寒噤,惑然四顾。“……那么,这庙宇,这壁画,这满堂鼎盛香火,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话音落下的刹那,供奉台上的长明灯焰剧烈摇曳,几近熄灭。白衣人周身寒气缓缓敛去。他微侧身,目光重落那片焦黑残迹。“然可惜,他已不在此间。壁画斑驳,香火鼎盛,皆与他无关。”他缓缓将伞柄递近,为她挡开一缕飘旋的香灰。“故人旧事,老板娘听听便罢,何必深究?”无论眼前人是何来历,是故旧抑或孽缘,于她这但求菩提珠碎的闲散游仙而言,不过是漫长死局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她不再看那壁画,亦不再看那塑像,转身便走。白衣人持伞紧随,为她隔开拥挤人潮与呛人香火。步出庙门,喧嚣被抛于身后,江南湿气裹挟着雨后青石板路的微腥扑面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清冷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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