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应回到后院,坐于石阶。面前置一小篓新采莲蓬。她垂眸,剥开青翠莲房,取出饱满莹白的莲子,一颗颗落入粗陶碗中。白衣人正将劈好的柴薪整齐码放。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昨夜柳条巷中那抹去痕迹、缔造神迹者并非是他。与应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始终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上。“你的面具,终日覆着,不闷么?”“惯了。”“惯了?”与应拈起一颗刚剥的莲子,指尖捻去莲心那点微苦嫩芽,“因着眼睛……不好看?”“嗯。”与应将那粒去心的莲子放入口中,清甜微涩的滋味在舌尖漾开。“眼睛不好看?”她咀嚼着莲子,声带一丝玩味,“我记着,你的眼睛是金色吧?与三太子一般的金焰之色。你说……不好看?”“不好看。”他重复。与应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那被强行压下的荒谬感隐隐浮动。哪吒那厮,当年对自己的金瞳何等得意!总爱在烈日下招摇,还曾故意以那双灼灼金瞳逼视她,直至她别过脸或抬手遮挡方肯罢休。这般张扬自恋之人,会因眼睛不好看而终日覆面?天大笑话。莲花化身,无垢无漏,何曾听闻会流血?可那日卧春坞中,他身上渗出的猩红,她看得真切。更可疑者,是他的剑术。那日阻拦她出谷,剑势流转间那股熟悉的韵律……是她与哪吒拆解过万千次的招式。若非亲身历遍,谁能将她的剑路预判得如此精准?竟能于瞬息间压制她催动的如意剑?还有天道宫……那禁忌之地,那面可窥未来、搅动时空长河的观世镜……是了,一切皆可解释了。与应起身,平静抬起右手。指尖微动,一点寒芒自翠镯迸发,剑尖未指他人,稳稳抵在了自己颈侧。冰冷的锋刃紧贴跳动的血脉,带来一丝锐利刺痛。白衣人周身气息骤然凝固,仿佛整个后院的光线都在这一刻沉黯下去。“要么,摘下那碍事的面具。”她略顿,如意剑锋刃又向肌肤压入半分,一线极细的血痕悄然沁出,于苍白颈项上刺目惊心。“要么,我此刻便死。”她的目光穿透面具孔洞,直刺其后灵魂:“天道宫那面破镜子让你窥见的,不就是此等终局?‘你会死’。你日夜警醒于我,惧的,不就是此景?”“我此刻便成全它。省得你日日悬心,效那报丧之鸟。”“横竖此刻死了,不亏。大不了,魂魄归返天庭,重入轮回,再走一遭这七苦路罢了。不过是……重开一局。”她轻描淡写,仿佛那无尽的七苦轮回,于她不过另一场可随手掀翻的棋局。她最厌谜语人!若他真是哪吒……那更妙!她定要亲手揍他一顿,问问这混账东西,可是将脑子丢在天道宫喂了狗?弄出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在她这苟延残喘的酒肆里扮什么哑堂倌?!白衣人僵立如石,唯有那道目光,死死胶着在她颈侧那抹刺目猩红之上,时光被无限抻长,每一息都似在刀尖碾磨。终于。“……你赢了。”与应握剑的手指微不可察一颤,剑尖依旧稳稳抵住血脉,纹丝不动。只见白衣人缓缓抬手。指尖微动,面具系绳被解开,那张隔绝视线、隔绝神情、亦隔绝身份的白狐面具,向上掀起,取下……“与应!”与应握剑的手指猛地一颤,剑尖瞬间偏离颈侧要害,只在她苍白肌肤上又划开一道浅痕,血珠沁出。她霍然转身。后院柴扉处,斜倚着一个身影。红衣似火,于昏昧光线下灼灼燃烧,高马尾利落束于脑后,几缕不羁碎发垂落额角。那张脸,剑眉飞扬,金瞳璀璨,唇角噙着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凝望着她。“我来寻你归家。”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三坛海会大神,自褪色的壁画中,一步踏入了这方凡尘酒肆的后院。与应未动。颈侧伤口的细微刺痛清晰传来,昭示方才的决绝并非幻梦。前堂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透入。老李的大嗓门格外清晰:“……老板娘呢?狐狸仙呢?后头作甚呢?咦?门口这位俊俏郎君是……”柴扉被好奇的客人推开一线。老李、王货郎几个脑袋挤在门边,窥见后院诡谲一幕:老板娘颈染血痕执剑而立,狐狸仙手持面具僵若磐石,而门口那红衣郎君,目光如钩,紧紧黏在老板娘身上。“哟!”老李一拍大腿,酒气混着看热闹的兴奋,“老板娘!这位是……新来的跑堂?还是……嘿嘿,您的仰慕者?好俊的后生!这身红,够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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