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文闻言,轻轻勾唇,抬手一招,门外便有一人踉跄走入,驼着背,神色怯懦。谷星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平日常在她宅前晃悠的一名流民。“来,”杨亦文淡声道,“你将今日所见,仔细说来。”那流民搓着手,期期艾艾道:“方才……谷主编一脚踩在陆少爷背上,随后有人将陆少爷抬走……再见陆少爷时,便……浑身是血了。”“哎哟喂哎哟喂!”知府一个激灵,老腰一弹,差点从椅上跳起,恨不得立时唤人,将这不识时务的流民拖了出去。“知府大人可是屁股痒了?”杨亦文斜睨他一眼,语含凉意。知府一听此言,额头冒汗,讪讪坐下,不敢再言。“谷主编,”杨亦文把玩着手上茶盏,“你可还有何话可说?”“对!没错。”谷星理直气壮地道:“我不小心从屋檐摔下后便自顾离去,怎的?这也有错不成?”她眉毛一挑,故作惊疑,“再后来,听说街口倒了个血呼呼的人,我当他是受伤的流民,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好心将人带回医治,这也有错?”她装傻充愣,装得那叫一个浑然天成,“难不成……那人就是陆大人之子,陆昀少~爷~?”“怪不得,怪不得陆府家丁在我门前聚众闹事。既是陆大人,咱们便是自家人,自家人好说话。至于医药费嘛,就给他打个折好了。”此言一出,杨亦文“噗嗤”一笑,手肘搁桌,侧首撑腮,眼角斜斜地打量着她,眼神里透着几分打量,竟像是在菜市口挑拣腌肉。谷星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正欲开口拒绝,知府却立刻趁势打圆场,忙不迭劝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就好,那就好!”“谷主编,还请你快快将陆大人公子送回陆府,当面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误会。”谷星笑得眉眼弯弯,慢悠悠道:“好咧。只不过……就怕陆大人眼下正忙,未必在府中。”陆昀到底是哪里跳出来的一名小卒?仔细一想,竟是那位在国子监课堂上,那位言之凿凿称,“流民又岂是百姓?此等人无籍无业,四海漂泊,扰乱市井,行迹不轨”的学子陆昀。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堪称不学无术的典范。然其平日里衣冠楚楚,姿容温雅,与乌凝平、盛和安并肩而立,倒也能博来“国之栋梁”四字。京中士人多口耳相传,谁能想到,这等温文公子,竟与那“国子监案”脱不了干系。此案牵连极广,盘根错节。买卖学籍,牵动的是士人根本,事涉重大,稍一追查,怕是无一能全身而退。朝中人心知肚明,最终照例是“各罚三杯”,却欲将脏水尽数泼于一名籍贯不明、身世可疑、无门无派的学子,怀乐容身上。于是坊间讹传便起:此人嫉妒同窗成绩出众,心生恶念,痛下杀手;又因行迹败露,怒而行凶,连杀司业与皇城司副指挥使乌凝衔,手段凶残,天理难容。荒唐至极,却又巧妙周全,谁都可抽身,唯独怀乐容,难逃冤名。谁知今晨起,京中竟有好事之人将陆昀过往种种重新梳理,诸多疑点浮出水面。茶楼之中,耳房之间,士人低语推理,层层抽丝剥茧,越知越惊,越说越细。本是“陆昀当街被人踹”的笑谈,午后却已变成“陆昀无恶不作,终遭报应”的坊间奇案。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已愈演愈烈,难以收场。官府试图压制舆情,却不知是谁,自暗中掘出一本旧册。那册子中,赫然记载着国子监历年入监之人之姓名籍贯、学籍编号……可怪就怪在……册中在籍之人,至今仍在国子监门外长跪候传,未曾踏门一步!那替人入学的,又是何人?!此时正值天子圣辰,本该处处清肃,连流民街卧皆被驱赶,衣着褴褛者不得行于正道,不得喧哗打斗。可多年寒窗的学子们,岂肯因一纸禁令噤声?“我穷人饿死街头,你倒嫌我扰了皇恩圣寿?可笑可笑!”他们原本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不敌,笔墨却不输人。一张纸不行,便十张;十张不够,便百张。开封府一日抓十人,竟抓不过这满城穷苦书生。众人皆言:若说此中无人暗中煽风点火,任谁也不肯信。可到底是谁呢?官府抓不过来,那便杀人灭口。趁着夜色正浓、街巷无声,刀光一闪,两名读书人瞪着眼倒地,血未凉,魂已散。衙役将沾血麻布一裹,冷眼使了个手势,数人便抬着尸身匆匆去了漏泽园,就地掩埋。见前头还有几道身影晃动,刀子一扬,欲再“送人一程”,谁知那几人身形如魅,来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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