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季司令护送宋女士来漢……”,后生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音未落就被江轮汽笛吞没。长衫男人的膝盖发软,怀里的银元突然烫得像烧红的炭。他想起北平茶楼里听过的传闻:乙丑年开春,还是参谋长的季三爷,在都督府宴客。酒过三巡时军靴碾碎檀木太师椅,生生折断了那位土皇帝的脊梁,自此,南北商路改弦更张。为着青天白日旗能插稳武昌城头,硬是把生父填进了漢旸铁厂的炼钢炉。当各界捧着黄缎贺幛涌向都督府时,他却把嫡系化作百十柄薄刃刀,悄没声地缝进了北伐军的灰布绑腿里。传言有夸大和变形成分,部分为真。他原以为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嫁娶,哪曾想到牵扯到这等人物。方才,自己几声吆喝哪是在讨公道,分明是往枪膛里灌火药。这样一想,他后颈汗毛根根倒竖,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生生把挺直的脊梁骨抽去三节。长衫客不再多言,连忙低头,把二十枚袁大头胡乱收进怀里,讪讪地往后缩了几步,哔叽布料猝然绷紧——他儿子攥着半块桃酥直指江心,“爸爸,大轮船!”他本就心烦意乱,顿时拽了儿子一把,低喝道,“嚎丧呢!”小男孩被拽得踉跄了一步,顿时眼眶一红,嘴一瘪,嚎啕大哭,“爸爸!”啪!一声脆响,男人狠狠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恼火道:“再哭就叫叫花子给你带走!”他转头又满脸歉意地对小眼镜笑笑:“孩子不懂事,叫你见笑了。”说罢,又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我有个侄子在北京政府当差,偶尔听到些内部消息,据说总理之前为季家军头痛得很。难怪这几年销声匿迹了,原来是这位季司令卧薪尝胆,私下联络了革命党?”“欸……”小眼镜似乎有些自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偏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大饭店,“这就是季司令的本事了,能叫咱们知道?”这穿长衫的便缩着脖子,牵着自己儿子鹌鹑似地退出了人群。江风卷动着,轮船越发近了。有人登高撒花,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国军进城了!”“革命党的人到了!”“宋女士来了!”两人终于下了船,眼前却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人流边缘,一个毛头小子嬉皮笑脸地乱窜,一头撞进季绫的怀里。周柏梧连连搂住她,冲那小孩喝道,“看着些!没长眼呐?”季绫笑了笑,“不妨事。”就在那一刻,码头那头的舷梯放下,旗帜猎猎,江风拂动旌帜的响声在水面上拉出一道回音。人群轰然叫起来。“是宋女士——”“还有军政要员!”她下意识地抬眼——只一眼。就看见了他。季少钧。三年未见,如今他一身戎装,立在队伍前列,身姿笔挺,一如往昔。他站在宋的身后,旗帜翻卷间,光影划过他眉眼,他朝岸边望了一眼,并未特别注视谁,只是那一瞥——她知道他看见了这城,也看见了如今的江山。周柏梧察觉了她的视线,顺着望过去,揽住她肩头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三分。江风吹起她额前细发,她伸手抹了一把。人群将他们推了一步,她稳住身形,把周柏梧的手拉紧。有孩童在人群间奔跑,喊着口号,挥着旗子,跑过她脚边,她没让步,也没开口。只有眼神,落在他身上,片刻后就移开。周柏梧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累了?”“不是,就是……风大。”她语气淡漠,可手指却一直在绞着袖口。他不声不响地牵住她那只手,把她脸颊旁边的发别到耳后,替她顺了顺衣襟季绫静静看着码头拥挤的人影,半晌没说话。她知道,自己不是想见他。可见了,心里终究还是动了一下。她不打算承认自己的心思,也不想回头。只是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忘掉”的,是“就那么在那儿了”。他在那里,她在这里。一来一去,就是整整一段人生。周青榆已经在码头等着。她依旧是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只是比起两年前,少了几分学生气。她看到他们,一路小跑过来。“绫儿!大哥!”周柏梧便接过季绫手上的箱子,她连连迎上前,抱住周青榆,“可算回来了,一路上船晃得我只想吐。”周青榆擦了把汗,脸上的笑意掩不住疲倦,“可算回来了,这半个月……唉,厂子不太好过。想着你要回来,就没写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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