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追的是残兵,准确来说是只带着几个随从的褚修然。
兵戈相撞,碰出一簇刺啦作响的火花,晁副将率领精兵,纵马疾行,拉弓几箭射出,又多了几人倒下。
岑言面上染血,那身简陋青袍早已脏污不堪,可被逼至绝境,转看向那满幕血色,扯着唇冷冷嗤笑了声,不知是自嘲还是不屑,可眸光仍透不出半分悔意,一时竟驱停了马,任由追兵将其擒下。
瞧见这场景的南枝一时激动,攥紧了陈涿的手,目光灼灼道:“那是岑言?抓住他了是吗?”
陈涿轻轻“嗯”了声,眼睫轻抬,眸光中也透出了几分放松。在边关盘桓数月,匈奴大军已被击溃,只余寥寥残兵,单一拓跋氏就足以应对,如今拿住了褚修然,也可早日回京,让南枝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两人说话间,晁副将已经将底下残局收拾好,令人将岑言押送上来。
两柄刀抵在他的脖颈处,稍微一歪,就要片入皮肉,岑言步伐平稳,先抬目看了陈涿一眼,轻轻笑了声道:“兜兜转转十几年,又是今日之景。陈涿,当年你道我褚家逢此大祸,是罪有应得,可全府几十余人,我长姐无辜,幼妹无辜,”他蓄意顿了顿,才道:“就如同那位死在暨郡的郡主一样,却被逼到了这种境地。”
陈涿眉尖轻皱,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身旁南枝胸口起伏,上前几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眼眶泛红道:“你道你家中兄妹无辜,为何不去地府寻你酿下大错的父母,是他们招致了此等祸端!你该问他们偿命!凭何来害我的昭音?你对不起昭音,也对不起被你蒙骗的凝欢!”
岑言被打得偏过了脑袋,可眉眼平淡,并未半分愧歉的波澜,只在听到“凝欢”两字时,眼睫颤了颤。只顷刻,他恢复如常,勾唇道:“当年王家在殿前背信弃义,杀我祖父,就该料到会有这一日。”
陈涿走到南枝身旁,伸手轻顺她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脊背,抬目冷冷看他道:“那你此刻如愿了吗?”
岑言声音蓦地停住,面上那点讥讽的笑意褪去,只觉秋风萧瑟,灌过空无一物的胸口。
他许久未言。
*
大胜得归,终于得以班师回朝,原来寥寥残兵换成了近两千精兵,晃晃荡荡往京城而去,只这一路,与来时情景截然不同,还从京城传来不少消息。
沈言灯本在朝中位高权重,深得人心,政务皆由他批阅议事,反观那新帝,没人会将身家性命压在一往日纨绔的身上,除却龙袍冠冕,全无帝王实权。可不知何时,情形变了,新帝忽而勤勉,先拉拢老臣,暗中开仓救民,又从太医署处调出疫病良方,着人大力推广,赢了好些民心,隐隐和沈言灯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直至陈涿回京的消息传来,更是引得好些人倒戈,帝位做得越稳当。
可有时,被逼至绝境,总会想着殊死一战。
一封封被拆开,言明陈涿行动的信放于案上,沈言灯站在殿前,眸光沉沉,望向那连绵不绝的秋雨,浇得整座皇宫都透着一股肃然冷意。
他伸出手心,接住檐角坠落的冰凉雨水,问道:“陈涿还有几日回京?”
殿中人答道:“三日,若行程快些,只怕两日就可抵京。”
“两日……”他垂下手心,水珠从指尖处滴落,只在衣袖处留下水渍。
那时应是能再见她一面。
“如今我在京中,能调动多少人?”
“前几日陛下换了禁军领,但原先埋下的人还能用,粗略算来,不到千人。”
沈言灯默了半晌道:“明日通传陛下旨意,大军不得进京,只可驻守京郊,主将不得佩刀剑入宫,还有那位陈大人,告诉他,陛下在华章殿,要他一人前往。”
华章殿位于皇宫一侧,位置偏僻,且从宫门口行至殿中,需经过一条长长宫道,左右难躲。此诏若下,便是明晃晃告诉其意图。
底下人愕然抬,劝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新帝羽翼渐丰,万一不成,假传圣旨反会被抓住把柄,到时陈大人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接攻入宫中,便都来不及了。不妨暂等时机,往后再议。”
沈言灯却只道:“照我说的做。”
*
两日后,消息传入京郊。
来人跪在马车前,将宫中旨意说完后,却只听见马车内轻嗤着笑了声,而后陷入许久的寂静,他不禁打着胆子抬,车帘轻晃,却见陈大人正俯身,为身旁熟睡的人整理着衣角,似察觉到了视线,抬起眼帘径直看向他。
两相对视,他尴尬又紧张地低下脑袋。
陈涿敛目,继续抬起南枝的脑袋,将一软垫平稳放好,这才回道:“告诉沈言灯,我会赴约。”
那人听着一怔,而后指尖吓得一抖,从头到尾他何时提到一句沈大人?难不成这就被现了?
许久讪讪不敢言,只低应了声,就哆嗦着快步退下了。
一旁刚从京中赶来的白文听了这茬,愤愤道:“大人,那华章殿地处偏僻,若被围堵在那,想逃都没办法。沈言灯必定是心怀不轨,您怎能轻易答应呢?”
陈涿抬眸,从飘摇的车帘中瞥他一眼,淡淡道:“白文,先前的事,我还没未曾与你算总账。”
白文眨眨眼,陡然想起来,一时脊背生出了凉汗,结巴道:“大、大人,夫人离京的事……属、属下,”说着,余光不自觉瞟向车厢,心里一万个祈祷夫人赶紧醒过来,说好有事您都担着呢!
忽地,响起了一道茫然的声音:“谁喊我?”
南枝揉了下眼睛,缓缓坐起身。
“你听错了。”陈涿顿了下,又道:“不过方才宫中来了人宣召,我得立刻入宫一趟,不能与你一道回府了,这几日赶路接连奔波,你先回府歇息会,醒来后就能看见我了。”
她打了个哈欠,被这一说,的确满身心的困倦,便道:“那你去吧。”
陈涿低低“嗯”了声,垂亲了下她的额心,就掀帘下了马车,侧目冷冷看向白文,吩咐道:“你留下,照顾好夫人。”
白文挤出笑意,忙不迭应下。
*
经了数月,陈府里的两位主子都生着重病,檐角长廊陷入一片死寂肃穆,不复往日生机,唯有府邸上下那道道窗上张贴着的艳红窗花,鲜活地跃动在树影花丛间。
马车刚停在府前,南枝小憩了会,脑袋昏沉着下了马车,却没在府前见到惇仪公主的身影,想起信中所言病况刚要出声询问,忽而一宦官模样的白脸男子走到近前,尖声行礼道:“是柳姑娘吗?陛下让奴才来召您入宫,道是有事相商。”
南枝却是缓缓皱起了眉,颜明砚这时召她作何?
再且,宫里是有些亲近的会唤她南枝,但怎可能有人唤她柳姑娘?
她心底微沉,转手接过白文手上那柄弯弓,试探道:“这支弓是昭音赠予我的,旧时陛下说过想要,不知此番入宫,我能不能将它带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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