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日起,叫他们从府库里取米,在官署门前施粥,直到元日。如何?”他扬声问前面的薛嵩。“有道理!我这就去办。”“你想去散心就去罢,我来办。”张忠志道。然而薛嵩最终也没有去妓馆。他才和张忠志分开不久,就有人拦住了他——那名弹箜篌的乐伎猛然从街角冲出来,险些被他的亲兵拔刀刺死。“这两个月,奴走遍了城里的酒肆,问他们要不要奏乐卖酒的人,可他们一听奴是从府衙里出来的,就不敢要了,害怕惹恼了贵人。奴的钱都用尽了……”那乐伎跪在他面前,哭诉道。薛嵩吩咐亲兵:“取几匹绢来,再取十缗钱给她。”乐伎泣道:“奴无处可去,这些钱用尽了,奴的生路就又断了,求将军……求将军赐一个容身的地方。”薛嵩看着那张脸,只觉一阵头痛:“罢了。”让那乐伎随他回了家,将她安置在侧院里,叮嘱道:“平素不必来服侍。待我寻到合适的人,就将你嫁出去。”“我看,做个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天然就有男人愿意看顾,将军亲自下令差人护送。”一名兵士望着狸奴和另外两名武士骑马南去的背影,评断道。为首的那名武官拂了拂袖上的雪,嗤道:“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怎么?”他们既已送走了狸奴,那名武官也就没甚么好避忌的,冷笑道:“两个月前,我接到的命令一共有两道。”“两道?”“第一道说,如果在羊肠坂这边的山口见到一个美貌胡女,骑一匹黄黑色的突厥马,就问一问她是不是姓何行六。倘若是,不论她向北还是向南,都要遣人护送。”“这一条我们不是已经照办了么?第二道呢?”“第二道隔了几天才到,和第一道没什么分别,只多了一句:要是有男子和她一同出山,就杀了那个男子。”“啧……”这些话,狸奴自是一无所知。她身子尚未彻底痊愈,出羊肠坂的那一昼夜又受了累,气力不足,走得很慢,从安阳到洛阳的六百余里路,她足足耗费了十日。他们终于望见洛阳城郭时,已是腊月廿八。三人从东门入了城,沿着洛河一路向西走。狸奴想起,今年正月她才到洛阳时,城中很是冷寂,没什么新年的气味。一年将尽,整座城池活泛了许多,街衢巷陌之间添了几分生气。虽在凛冬时节,也有贩夫在河边卖粉荔枝和胡饼,幼童在路边嬉闹。她不觉微笑,回头对那两名兵士道:“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只要……”她原本想说,只要她还能回家,就请他们留在家里一起过年——只要她没有教陛下的人抓走。能振英晓得她去了上党,也不知他有没有禀告陛下。她才说了一半,余光瞥见什么,蓦然住了口。一名兵士也瞧见了,皱眉道:“那是……两个人?”天津桥畔,定鼎门街的最北端,洛水边的两棵树上,分别缚着一个人。两人都只穿了单衣,半垂着头,看不清脸。路过的人不时悄声指指点点,却没人敢靠近。一名兵士策马驰近,仔细看了看,又向路人问了几句,才回到狸奴身边:“是颍川郡的太守薛愿和长史庞坚。阿史那承庆将军攻下了颍川,将他们送到洛阳,陛下就命令冻杀他们。”“已经死了么?”另一名兵士问。“脸色又青又黑,早就死了。听说他们守了一年,不肯投降,可到最后也没等来救兵……”“走罢。”狸奴道。两名兵士立刻跟上。咄陆小跑起来,两侧的黄土坊墙和白亮的渠水不住后退。狸奴的眉头越拧越紧,牙齿将嘴唇越咬越深。她记得这一番景象。今年的正月十三日,她逃到洛阳,从南面的定鼎门进了城。守门的校尉得知她是何千年的女儿,就带她去中桥上,看他们寸磔颜杲卿和袁履谦。那一日她也是这样,奔驰在定鼎门街上。那一日她懵懵懂懂,由南向北,今日她迎着日头,由北向南。她给徐奴子的钱,够他喝酒吗?够他喝几顿?他的妻儿在颍川吗?他还能见到他的妻儿吗?转念间,咄陆已奔出数坊之远。狸奴手腕一用力,勒住马缰,原地转了半圈,纵马又回到了天津桥畔。她下了坐骑,拔刀割断那两具尸首身上的绳索。“谁想安葬他们,只管去罢。”她扫了一眼议论纷纷的路人们,朗声道。尚贤坊的家中一如平日,并没有陛下遣来捕拿她的兵士。她的阿娘健康安好,她厌烦的叔父何万年不在家。狸奴大大松了一口气。“你……你去了哪里!阿娘简直、简直快要急死了!”安氏抱着女儿,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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