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素来跋扈,往日也常与他争吵,却不会像近几月这般,话少了许多,然而字字尖刻,森冷入骨。李俶一阵阵头晕,简直有些怀念当年那个飞扬娇纵的崔氏:“何氏一个女子,虽然是叛军中人,又能掀起甚么风浪?你瞧她顺眼,想为她略尽心意,我拦你作甚?还说甚么告发你……这是人做的事么?崔大,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100)至德二载二月十九日(下)他嘴唇颤抖,眸中血丝密布。崔妃心底某处泛起一点柔软的酸涩,稍稍走神。下一刻,她便用力将那种柔软压下。她似乎觉得,就这样愤恨着、僵持着死去,也没甚么不好的。她早就没有父亲了,如今也没有母亲了。她总归要留着一些恨意,守着一份锢见,才能熬下去。“我阿舅、阿姨与胡虏谋反,我当然也是凶悖恶逆之辈。如此说来,我确实应当感谢大王,若非我嫁为李家妇,当日必定也与我母、我姨一样,死在马嵬坡了。”“你……”李俶仰天吐了一口气,再度低下头时,却瞥见她脸颊上厚重的脂粉。窗外春阳乍暖,淡金的光透过初萌的柳枝,投在那一层铅粉和胭脂上。他无法窥见,那一层铅粉下面,她的脸色究竟是惨白的还是赤红的。他忽然就不再生气了,哑着嗓子道:“你好生将养罢,不要总是动气。”新帝驻跸的行在,是扶风郡守的官署,总共不过五重院落,他不能不放低声音,“父亲听信李辅国的话,已经将建宁赐死了,你晓得的。建宁死了,我……我不希望我身边又有人受害……”“大王!王妃!叛军到了大和关,距雍县只有五十里了!”一名内侍疾奔入门,满脸惊惧。“甚么?大和关?”李俶绷紧了身体。内侍急切道:“就在今日上午,叛军大将安守忠突袭武功县。郭英乂将军大败,脸颊教叛军的箭矢射中了……王思礼将军也退到扶风。安守忠向前逼近……”李俶匆匆出了后院,大步走向正堂。堂中的李亨寒着脸,沉声下令:“全城……不,全郡戒严!”杨炎见状,便即告退,李亨自也无心再留,杨家父子出了官署回家。“你见机很快。”父子二人进了院门,杨播停在堂前的一树梅花前,随手挼弄薄红的花瓣。逐渐西斜的阳光里,二月中的梅花已有了些衰败的意味,凑得近了,就能看出一种比前些时日更红更艳的色泽,熟透了似的。然而时下的梅花,红者少而白者多。是以,杨炎脑中浮起的,也是几句与白梅相关的诗。——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他掩抑思绪,淡淡道:“父亲是说……”“陛下方才还在讲论‘以两军絷其四将’的策略,意图以郭子仪一人牵制安守忠田乾真二人,转瞬间安守忠却打到了五十里外。你固然说中了,但此刻你若再留在陛下眼前,陛下必然反而觉得刺目。”“也不尽然。”杨炎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隐约闻得院外的巷子里,武候们急速奔跑、传令戒严的脚步声和喊话声。他将梅瓣擎在掌中,细看花蕊:“陛下根本就不想依照那条计策来行事,也没想过舍近求远,去打幽州。他正月里才发了招抚西京叛军的诏令,自是打算先行收复两京。那条计策大抵是他亲重的谋臣所献,他不愿断然拒绝,且又有些疑虑,才会问计于我一个声名不显资浅年轻的在野之士。我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说了几句罢了。”杨播沉吟数息,点头道:“也是。”“父亲不要劳神想这些了。天还冷,回房歇息罢。”杨炎丢下那片花瓣,伸手搀扶父亲。杨播骋目极望天际流云,轻声问道:“倘使叛军当真打到这里,那个女子能保你活命么?”他语调平缓,却略略加重了“你”字。杨炎不知父亲此语到底是出于对狸奴的讥讽、对逆贼的厌憎,还是出于对独子性命、杨家血食的关切。他无从分辨,只道:“到了那样的关头,儿子自然跟随父亲。”“我已病重若此,你不必……”杨播没有说完,一拂袍袖,进了堂屋。杨炎立在一地落梅之中,拧紧了眉头。父亲秉性要强,自那封家书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言自己病情危笃。日暮涂远,人间何世!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叛军就在五十里外,他暗暗盼望狸奴不要来了。于她而言,彼处难,此处亦难。官军难,叛军亦难。这人间,竟无一处不为难。而狸奴仍旧系于徽猷殿中。窗外的寒气换了淑气,寒鸦换了新燕。她听到了檐边积雪消融滴落的水声,初生的小黄鸟微涩的歌声,春风拂过婆娑柳枝的柔柔声响。她也听到了安庆绪在某处殿院中继位时的乐声,殿后宫人们几不可闻的议论声,阿史那承庆在徽猷殿前求见太上皇的争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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