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原以为她会说两句为杨家辩解的话,譬如杨家世代忠孝,必无藏匿叛贼之理,譬如那何氏只是一个女子,为害不深,杨炎为其美色所惑……孰料她一开口便是这般无稽的言语。他将书信拍在案上,冷冷道:“她既是叛军中人,又是胡人。这种人的言行,你竟也相信。下去罢。”颜真卿直如芒刺在背。他虽不知程千里那封信里说了甚么,但他看得出,陛下读信后,隐然有一二分动摇。若广平王妃即时退下,让陛下从容思量。那么她所求之事未始没有转圜的余地。但——“陛下!”崔妃再度叩首,前额重重撞在地砖上,那沉闷的声响听得颜真卿心惊。“即使陛下不信儿的话,也请陛下想一想,那孩子……何氏……何氏还有用!陛下记得当年上皇留作射生子弟的那几名幽州勇士吗?当时郡王与他们交好,其中那个姓张的,眼下为安庆绪守常山郡和井陉关……他钟情何氏,我们都知道!”那几名武士随安禄山入朝时,上皇爱其英勇俊拔,将他们留在宫中陪自己射猎。张忠志昔日出入宫城,后来回到河北,又为安禄山大将,屯守要地。李亨自然记得这些,每每思及旧日,未尝不恨极了安禄山的诡谲狡诈。听了崔妃最后那两句,他心底的犹疑越发深了。但现时中原扰乱、宗室流离,皆因逆胡犯阙。招降叛军将领是不得已的法子,以本心而论,李亨不想饶过叛军中任何一人的性命。崔氏身为晚辈,却径行催逼,他焉能不气,厉声怒斥:“朕叫你退下!”颜真卿不敢再听,躬身告退,被皇帝止住:“你等一等。”他暗自为难,却听崔妃忽然换了称谓:“阿翁。”她的额头已叩得发红,鬓发微乱,一双眼则直直望着李亨的眼睛:“儿侥幸荷恩,嫁入天家,至今十一载又五月。儿虽悍妒,但自认不曾违背李家妇的本分。四年前的端午,阿翁忘了吗?”李亨脸色再变。四年前的端午,崔氏偶然得知,太子宠妾张良娣的父亲出使突厥时不慎失察,坐视突厥人在碑上刻了辱骂大唐的文字。她并未说与她母亲韩国夫人和阿舅杨国忠,而是先来求见他这个阿翁,为他赢得了一点自保的机会。李亨不喜崔氏,却也庆幸她忠于长子李俶:杨国忠时时有意倾覆东宫,万一崔氏先将此事告诉权势滔天的杨氏兄妹,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但世殊时异,她的母亲和阿舅都已死在马嵬坡下。崔氏倘若仍旧沉默不言,恪守妇道,李亨也愿意叫儿子善待她。可她偏在此际重提旧事,挟恩求报,还是为了帮一个逆胡脱罪,他那点本来也极淡的愧疚,如今彻底没了:“崔氏,你……”“请阿翁相信儿一回,容何氏活命!”“陛下!父亲!臣死罪,儿子死罪!儿子失于管束,才使崔氏发此悖言……”广平王李俶也闯入殿内,连连叩头向皇帝请罪,大力拽住崔妃的手臂,将她拖走了。颜真卿盯着熟砖上残损憔悴的凤鸟,又看了许久,才听皇帝吩咐道:“暂且将何氏关起来,不要折辱。叫杨炎回家,杨家人不准出门走动。”张阿劳返回常山的这一日,张忠志不在城中,去了城外的大营,诸位副将只有王没诺干一人留在官署。他见张阿劳回来,好奇道:“谷家怎么说?”“谷四娘的兄长,名叫从政的那个……他说谷家乐意。”“那谷四娘自己呢?”谷四娘或将成为他们的主母,张阿劳原不想随意谈论她。但王没诺干一直追问,二人又自幼相熟,无话不谈,他便不隐瞒:“她倒是无可无不可似的,只问了问常山郡的境况。哦,她问了我一句,眼下将军身边有几个女人。”王没诺干“嗯”了一声:“将军爱慕何六,闹得无人不知,稍有心气的女人都要介怀。但若能嫁给他,多半仍然欢喜之至。毕竟,河北尚未娶妇的大将不多,何六那样的蠢材也不多。”张阿劳听他话里话外始终对狸奴甚是反感,叹气道:“你小时候不是和她一起玩过么?不必这样说她。”“不必?”王没诺干冷笑起来,“将军就算把心剜出来给她吃,她只怕还嫌血气太重。我和她不过是一起骑过马射过箭的交情,比不上将军待我的情谊。”张阿劳只觉他这话过分难听:“她回幽州前,他们二人好像也没甚么不谐。她不巧在幽州见了那等惨事,又差点死了,心里难过,回来后迁怒将军,也是常情。她又是女人……”“女人又怎么了?做大将的妻子就是这样,在危难之中也不能退缩,她做不了就该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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