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低头躬身扶傅润下车。傅润径直往门内走,说:“赵坼在府里么。”“在、在的。小人回陛下的话。啊,陛下圣体康……安。”王大额头青筋暴起,鬓角汗涔涔滴水,几句话颠倒着说罢,再抬头,人已往堂厅去了。赵坼是世袭勋臣武将出身,自幼入宫做先帝文宗的伴读,廿四岁出征一战成名,如今统领西北边疆八十万大军,驻扎高丽边境的四十万军则在旧部征东大将军裴多手中。满朝文臣推李相为首领,而武将要么与赵家世代联姻、要么是赵坼昔日的手下。这样的旧臣,新君迟迟拿捏不住就有无穷的麻烦。年初傅润诏赵坼回京,为的是商议西北军屯田自给之事,并设法逼他交出军权,可惜李相党人屡屡从中阻拦,赵坼起初便有些犹豫,时间一长也明白过来了。现在又添一件运粮……傅润心事重重地穿过连廊,闷头往赵坼的主院走。小时候他来过赵府许多次,可谓轻车熟路。廊下的仿江南造睡莲池自从赵老将军离世,就被赵坼用泥沙抹平夯实,填成一个大习武场。有一赤裸精壮臂膀的年轻汉子挑一柄银箭镞木枪与三人对练,右手绑两层木夹板滑稽地吊在半空,左手却挑、勾、劈、挡变幻如风,脚步飞快,刹那间一个斜刺破空穿至傅润面前。银色的枪头离傅润仅有一拳距离。刘福一句“陛下”跳到嗓子眼——傅润神色不变,淡淡地推开木枪尖,冷笑道:“赵斐之,你好大的胆子。”赵斐之同样冷着脸回敬:“不如陛下胆大。”他这样拉扯,右臂的箭伤再度裂开,流出鲜血。傅润闻不得血腥味,后退两步,垂眼沉吟:“伤要养到什么时候?”“……陛下要我走,我就能动身。”赵斐之是赵坼的嫡长子,相貌周正,膀大腰圆,眉毛下有一道两寸的刀疤;某年误入敌人陷阱,被那矮人族的女王额卡里多骑着白象砍了一刀。傅润嗤笑,解腰间玉佩递与他,“早些回吧。你夫人不是为你生了一对儿子么,也该满月了?”赵斐之瞅瞅通体腻白的羊脂玉玉佩,忍了又忍,终究替“幽居深宫”的幼弟不满道:“陛下,我弟弟——”“嗯,如何?”傅润心想:若是替二郎、三郎求升迁的恩典,断然不能答应。“听父亲说,您近日夜御十女。”赵斐之越想越怒,丢下谨慎,剑眉高抬,几乎喝道:“陛下忒荒唐了!皇后在陛下眼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整整三年,我赵家受如此大辱,父亲百般委曲求全,数命我等不得冲撞陛下,忠心报国开拓疆土要紧,换来的是陛下卸磨杀——”“畜生,还不住口!”赵坼穿着寝衣跑来,将竹木枕朝大郎赵斐之丢去,正中赵斐之的右臂。赵斐之所中箭伤裹带寒毒,经脉几废,被父亲这么一砸,蓦然有锥心刺骨之痛,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往后倒,身旁侍从快步上前搀扶住他。夜御十女?这是谁传的消息?傅润隐隐有怒色,因顾虑迫在眉睫的水患,冷着脸笑道:“岳丈今日使的又是什么计策?”赵坼挥手命赵斐之的亲兵带人回房,对着傅润敷衍地拜了一拜,“陛下来访,老臣有失远迎。”傅润也不免他的礼,刻意受了一拜,说:“孤再问赵将军一次,赵斐之的伤可有大碍?潼关驿站来报,黑鞑、女真等部三月里烧杀劫掠边镇范县,对付这等蛮夷,有军无主将不大妥当。”赵坼瞪圆虎眼,双手抱拳高声答道:“回陛下,副将和军师们都在,郑将军、魏将军也在二十里外右翼驻扎,大郎……他一时拉不动弓,老夫替他回去便是,正好管教管教二郎几个。”岂能放虎归山。傅润轻轻摇头,暂时放弃在西北军中安插心腹的打算,继而问赵坼:“运河沿岸诸府县的驻军都统领可是赵彰之的旧部?赵彰之在北海(今山东)待了将有四年了罢。近年北海百姓不闻倭寇语,他是有功的。孤正想提一提赵彰之的品级,调他去福建驻扎,南洋的红毛愈发猖狂,竟敢私自买卖我朝百姓发往大秦(古罗马)!”福建泉府司都统领是李相的庶弟李少臣,这哪是提拔,分明是想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武将的轮转和文臣班子不一样,五年一动,既然无过错,岂有短短四年就仓促迁官的道理。“三郎?唔……这个么……”赵坼垂眸,作势思索一番。他既挂心长子的伤势,又对“陛下连御十女”的谣言深信不疑,而每每看见傅润,脸上便像被扇了两巴掌似的,“忠心”与“父子”两种情谊来回敲打他,最后则是另一种心虚占了上风,少不得态度冷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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