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陛下“几年难见”这句也忒刺人了。意思不就是“你们都是随处可见的废物”么。再者,宦海浮沉、耗尽青春才爬到正二品的人,哪个不知道陛下总有一天要废李相。短短几句话里的重重警告、种种暗示与“死”字牵连甚多。黄剑泉和何自愚腋下冷汗直流,颤声道:“臣不敢。”石斌不以为意,欲言又止:“……陛下费心了。臣、臣——臣感泣圣恤,虽死莫报。”傅润见元勉站在车旁,敷衍道:“死倒不必。回家收拾两间院子。孤和元勉一同住你府里。”处变不惊的石斌第一次面露难色,和渴得一气喝完两盏茶的元尚书打了个照面。元勉年过七十,双手拿不住重物,喝茶喝得满襟满须皆是茶渍,狼狈不堪。石斌惊讶的视线不免掺杂两分同情和鄙夷。他退至傅润身后,没有发现老人咳嗽着朝太监要帕子揩拭时眼底洞悉一切的冷光。转眼到了三月初六。傅润见过前促政使周可晋的家眷,站着翻看江浙课税劝农的簿子,“茶。”王长全轻声应答,双手捧一盏龙井端上来,笑道:“陛下来杭州几日了,奴婢怎么觉着和在宫里一样呢。江南山水秀丽,陛下多少出去散散心,也好让那些女孩儿有家去的时候。”“女孩儿?谁送来的?”傅润接过茶,并不喝,垂眸看着立在碗沿的翠色茶梗发呆而已。他总觉得浑身发冷,双脚湿漉漉的。那夜河水汹涌,始终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横亘在心头,为他招致彻夜的噩梦和茫然。“俞家和宋家送来的,还……还给奴婢十万两银钞、一千两金子……陛下明鉴,奴婢绝不敢动!”傅润嗤笑,“孤素知江南聚天下之富,却不知这两家赏一个太监的钱能供北海军半月粮草。”王长全小心装傻赔笑:“是呢。”“送她们回家罢。随便赏些什么。你看着办。区区十万两……”春日照耀,煦风熏暖,青年阖上簿子,朱唇轻启似笑非笑道:“孤要么不要,要么直截抄了他宋凡州的家,岂不干脆。”王长全大骇,战战兢兢点头称是,心道“黄鼠狼拜鸡的年”——陛下果然是来“搜刮”军费的。南行台宣慰使安正国在墙下听了个囫囵,不敢再听,趋步至庭中,手持象牙牌,道:“臣正国请陛下圣安。占城等国使者求见,陛下可愿见一面?”傅润一愣,想起石斌好像是为他安排了这么件事,冷声道:“宣。”舟山群岛即将送往京都的大秦匠人尚未获得准许乘船赴京,也在此次觐见的番人队伍里。无论“深番”还是“浅番”,南方番人口称某某国王使者,实际和马可波罗差不多,主要是商人。傅润看重江浙福广的海运,是以每每屈尊亲自召见番使,赏赐珠宝和在中国经商的凭证。此次召见南海外诸国使臣,削减礼制,改以酒宴的方式在南行台正大殿内进行。使者们语言不通,故身边有译官跟着;两国礼俗迥异,因此也要有太监随时指点跪拜或回话。正大殿一时站满了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南海外诸国除了上印度和大秦,民风较日本诸岛更为野蛮。侍卫们驱喝数次,殿内方安静下来。“三佛齐使者进献真珠二十颗,藤椒、香木、荜澄茄两箧,鹦鹉六对……”“女儿国进献孔雀两对,四万[贝八]子(贝壳,一种海岛通行货币,价值约计一百两银钞)……”“阇婆进献丁香三箧,猫儿睛十六枚……”傅氏一朝历经五世,先设海禁,后开海运。商业既行,八方来归,除了“扶贫”高丽以抵御北羌,轻易不兴朝贡。如今高丽和江浙一样是他傅家的行省之一,每年仅有的常规朝贡似乎也没必要再继续。那么傅润这边收了番人值多少银钞的礼物,吩咐太监按多三分的规格赏多少回赠罢了。有时他发了痴,以为自己不单是天下人的大皇帝,亦是坐拥九州四海与世界交易的大商贾。“占城使者进献麝香一箧、鲨鱼皮四种……”傅润抬眼看向宫女捧着的名册,再瞥一眼站在阶下长得像癞蛤蟆的使者,低声问:“他是不是沙瓦鲁的后人?”王长全的徒弟小枇杷见陛下问自己,手忙脚乱,左顾右盼,最后摇摇头怯声说不清楚。傅润不悦,蹙眉啧了一声。王长全连忙把唱名的事交代给旁人,附耳道:“陛下记性真好!奴婢查过他,是沙瓦鲁的儿子,番人类野人,他是沙瓦鲁和继母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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