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嗥叫。
声音持续许久,穿透力极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整个街口一时间陷入死寂。
平安县靠山,每年都有人去山上砍柴,然后再也回不来,祖辈的教训刻在骨子里,世世代代传下去,已经变成人的本能。
听到这个声音就要跑,不然会死。
是狼。
早春二月,冷风料峭,吹动沿街商铺的布幌,那狼嗥声消失以后,寂静之下,只剩布料还在哗啦作响。
随后,看到一个轻巧的身影出现在声音响起的方位,在翻飞的彩布中起伏,踩着一支支晾布幌的竹竿由远及近。
少女口中衔着金色的圆环,环上缠着红色的长绸缎,拖在金环外的部分随着她动作在风中招展,拂过她脸颊,和她头发一同飞舞。
踩过最后一支竹竿后,她跃至空中。
金环映着日光,红绸如腾跃逶迤的拖尾,而她的颈侧,绯红的胎记形如烛焰。
一眼看去,仿佛那条传说中衔烛而来,盘踞钟山庇护苍生的神龙。
阿柳在半空中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仰起的面孔。
底下惊叹声一片,她心里却很平静。
这样的戏码,每到一地,都要上演。
身带血色胎记的狼女,走到哪里都有人用嫌恶提防的眼神看她,每次听见狼嗥,看热闹的人们都会惊惶失措,避之不及。
也还是她,每一次,当她演绎世人信仰、供奉的烛龙时,在她跃至半空的这一刻,他们会露出惊艳、憧憬的目光。
连那枚让她被许多算命师傅拦住,说她是灾星降世的胎记,也在这时成了吉兆。
明明她还是那个她,衔了个金环,挂了条红绸,他们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灵。
少女翩然落在人群外围,围观众人神情恍惚,自觉让出一条路。
“这丫头叫阿柳,六年前我途经钟山山脚的猎户村,在山柳树下捡到了她。那时她正趴在一只白狼的尸体上啖食血肉。我唤她,她却听不懂人话,把她惹急了,还对我龇牙,我朝她嘴里一看,哎哟,满嘴的血!”
项姥姥站在场中,眉飞色舞地复述着讲过无数遍的故事。
众人终于回神,定睛一看,见那衔着金环的少女落地后如狼一般四肢着地行走,目露凶光,动作灵活,直直朝着他们冲来,顿时惊叫连连。
“但我却将她从猎户的手里救下,把她驯服,带她一同走南闯北,教她杂耍把式。大家放心,现在只要我在,她就不敢造次。”
围观者刚要四散跑开,却听那身材健硕的老妪谈笑风生,极有把握的样子,又看那少女虽气势唬人,却个子瘦小,五官四肢都和常人无异,终究不是山上尖牙利爪的野狼。
于是壮着胆子,站稳脚步,又都身子朝后倾,和她保持距离。
“诸位请看她口中所衔的圆环。此物由纯金打造,价值不菲。这几年来我每到一处卖艺杂耍,都会放出同样的话,谁的身手比这狼女还好,能抓住金环,就可将它带回家。可惜啊,六年了,我们在钟山脚下走遍大小村县,连能碰到那红绸的人都没有。”
这番话也是阿柳听过无数次的。
照惯例,她要在这时回到项姥姥的身边,高举金环给所有人展示。
不过,反正她是野性难驯的狼女,偶尔玩心大发在人群中多逗留片刻,也很正常,大不了结束后多挨一顿打。
今天已经攒了三顿,阿柳不在乎多挨几下。
她在人群外围跑动,红绸翻飞,有人试图上手去抓,都被她轻巧避开。
绕过半圈,终于找到那个脸上有痦子的男人。
说她是狗,奇耻大辱,不可不报。
她佯装要走,忽然掉头朝他冲过去,皱鼻龇牙,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嚎。
男人吓得惊叫出声,险些跌坐在地。
周围哄笑不断。
在混沌一片的笑声与浑浊不清的气味中,阿柳突然眨眨眼。
她又闻到了。
那股特别的、树木的苦香。
紧接着,阻力通过口中的圆环传导而来,绊住她的脚步。
红绸骤然绷直,远远看去如一条红线牵住两端的人,她被连带着拽得身形一晃。
周遭的笑声倏地停了。
阿柳半蹲在地,稳住重心,顺着力道传来的方向回头看去。
是那个戴帏帽的人。
白衣胜雪,身姿挺拔,一张脸被素纱挡住。
他站在几步开外,正攥着红绸的尾端。
指节用力,攥得非常、非常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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