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顿好二人后如往常一般来到后山那棵白梅处打坐,毫无预兆的便记起了所有。
第44章鲛人
楚寒衣庆幸自己能重拾这些于他而言万分重要的记忆,却不希望裴知岁同他一样记起一切。
他不知道化形之后的裴知岁为何没有回到归寂山,而是选择去了南渊,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想必都不会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忆。
楚寒衣与他形影不离数年,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看透他的所思所想,却也将他的脾性摸清了个大概。裴知岁是精怪,精怪的世界中不分善恶,好与坏的边界都很模糊,而裴知岁又是个向来随心所欲的,行事全凭喜好,坚决贯彻着天大的事情都没有岁岁大人的好心情重要这一原则。
楚寒衣那时候也会想,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将这朵小梅花放进识海中带着他一同游历四方,或许也只是因为白梅生在了归寂山上,而他又碰巧是归寂山中的弟子罢了。裴知岁生自山野,本该过上无拘无束的一生,而他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被谁绊住脚步。
而那些年他之所以愿意随着楚寒衣下山行侠仗义,以北域的视角去看待人世间的善与恶,也不过是因为他过去一直待在北域,而他最熟悉的楚寒衣亦是北域的修士,仅此而已。若他生来便在南渊,想来一切便是另一种光景了。
裴知岁对于善恶的分类并不基于世俗的标准,而是基于他自己的喜好。他无所谓自己被定义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他喜欢北域,他便是凡尘俗世眼中的“好人”,但若他想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大部分人心中的善的标准,那么他也不介意去当一个“坏人”。
只是那时候他随着楚寒衣在北域之中游荡,经由雍城一事后更觉得南渊里都是一群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因此心中的那杆秤便要更倾向北域一些。
楚寒衣对于他的这些心思知晓一二,若不是走投无路,形势所迫,他不会去到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裴知岁在南渊名声渐起的那些年里,楚寒衣虽不常下山,却也能在众人的言语中拼拼凑凑出一个大致的新任南渊主的形象——手段狠辣、乖戾无常的笑面阎罗,明明上一秒还能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便能毫无预兆地要了你的性命。
只是那时候他一心系在不知去向的白梅身上,并未对这位南渊主太过上心。后来裴知岁身份暴露,在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春水流台的那个晚上,他竭力搜刮着脑海中所有有关于这位南渊主的信息,却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在他记忆中总是张牙舞爪、偶尔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毫无费力便占据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的小梅花精和世人口中那个喜怒无常、残暴狠辣的南渊主,二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合,最后分离,令楚寒衣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他蓦地便想起了那年雪原之中他初遇裴知岁时的情景。
现在想想,他与裴知岁的初次见面,却是他与白梅阔别多年的重逢。
那年雪原中,少年单薄的身影孑立于寒风朔雪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楚寒衣一把将他从鬼门关前拖回来,替他上药时也曾窥见他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的伤口盘踞在少年人白皙的皮肉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仅凭着这些伤口,楚寒衣便不难想象他前半生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小梅花精娇气又耐不住寂寞,爱凑热闹,总喜欢让楚寒衣给他买一些稀奇古怪的漂亮玩意儿,讨厌麻烦,懒得猜别人的心思,最厌恶粘腻的血污与冲天的血腥味儿。然而在楚寒衣不曾参与的那些年岁中,昔日归寂山上同他称王称霸的小梅花精却摇身一变,成了南渊之中人人畏惧的主人,世人口中坏事做尽的魔头。
他不知那些年裴知岁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踏上了南渊,更不知当年归寂山巅那一战,他为何要设法死在折月剑下。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难以释怀的执念也太深太重。
少年时的楚寒衣习惯收敛自己的心绪,只希望小梅花精快乐、自由,而如今光阴回转,楚寒衣却不愿再如过去那般。他不仅要裴知岁随心而活、恣意张扬,更要他平安顺遂、无忧无愁,身上最好不要出现一丝一毫的伤口。
而那些痛苦的、充斥着血腥的过往,他不希望裴知岁记起来。
大抵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靠在他肩背上的裴知岁半晌没能得到回答,有些疑惑地戳了戳他的手臂:“师尊,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楚寒衣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我在听。”
裴知岁默了一会,幽幽道:“你根本没在听吧,还说什么站在我这边,果然是用来哄人的漂亮话。”
楚寒衣一哽,然而还未等他想好该如何答话,身后的裴知岁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只见裴知岁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的罗盘便稳稳落在他掌心。
二人御剑从凤凰洲飞往云崖,一路上这罗盘都没有过半点声响,裴知岁最开始还带着几分兴致拿着罗盘把玩了一番,他将罗盘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发觉这只是个普通的追踪法器后便失了兴趣,丢进了随身的乾坤袋中,想着到了云崖再拿出来也不迟。
而此时此刻,在距离云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这罗盘却忽然运作了起来。
按照律殊文的说法,罗盘能够检测到方停澜与沈卿身上附着的灵息,当时律殊文并没有说罗盘能够检测的范围有多大,但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追踪法器,能够检测的范围想必也大不到哪里去。
楚寒衣刻意放慢了御剑的速度,随着二人位置的缓慢移动,一股为不可察的灵力自罗盘之上荡漾开来。罗盘上的指针有些混乱地转了几圈,最终固定指向了一个方向,而随着罗盘指针的方向,一缕极细的灵流缓慢浮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蔓延至远方。
裴知岁垂眼盯着手中的罗盘看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将罗盘递给楚寒衣,示意他看:“这缕灵流的主人好像快死了。”
“我们循着这罗盘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裴知岁道,“只怕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们尸体都凉了。”
“我们已经到了云崖的地界了,”楚寒衣接过罗盘,面上的神色有些凝重,“云崖深处有神骨,此地便同凤凰洲一般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禁制,我的神识没办法完全覆盖云崖,只能探查到云崖之上的长洹城。”
“如何?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吗?”裴知岁问道。
楚寒衣摇摇头。
裴知岁泄了气,仿佛看见了自己抱着罗盘寻人的未来,“那现在怎么办?我们直接进云崖底下找人吗?”
楚寒衣一边操纵着折月剑落地,一边答道:“除非十年一次的盛会,云崖从不对外人开放。”
“就没什么法子能进去吗?”
“有,”楚寒衣实话实说道,“若是我最强的一道剑意,破除云崖结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若真到了强闯的那个地步,云崖人尽皆知,你我也不用进去寻人了。”
谈话间,折月剑已经带着二人回到了地面,裴知岁搭着楚寒衣递来的手稳稳落地,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镇,好奇道:“这里便是云崖外的长洹城?”
“正是,”楚寒衣收了折月剑,率先踏入了长洹城,“长洹城虽然在云崖之外,却与云崖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长洹城中的人,不少都是从云崖中偷溜出来的。我们不妨先从长洹城中找找线索,若明日还是毫无头绪,那便只能硬破结界了。”
裴知岁点了点头,跟在楚寒衣身后进了城。
此时外头已然是月上中天,然而长洹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街道上人潮如织,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裴知岁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商贩,发现大部分小贩的摊子上买的都是一种做工颇为精巧的晶石挂饰,刀饰、剑饰一应俱全,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他纳闷道:“真是奇怪,长洹一直这么热闹吗?”
楚寒衣闻言有些迟疑:“之前并未听说。”
裴知岁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随即朝着附近的一个摊位走了过去。
他随手拿了一串珠穗,朝着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隔空比划了几下,“怎么样,好看吗?”
楚寒衣点点头:“嗯,好看。”
裴知岁放下手中的珠穗,又拿起了另一串,“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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