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语调,比池水更寒。还有一次,大约十二岁,他于文华殿策论得大儒盛赞,消息传入内廷。他按捺着雀跃,期待父皇哪怕一丝嘉许。然晚膳时分,父皇淡淡扫过他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只以一句“食不言”堵住了他所有欲出口的喜悦。最刺骨的,是某次大宴,觥筹交错间,一位微醺的宗室亲王举杯祝祷“陛下龙体康健,太子殿下聪慧仁厚,实乃我朝双璧”,父皇面上笑意不变,执杯回应的手稳如磐石,只是那投向太子的目光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淡、却如冰锥般的——厌烦与疏离。那不是对“太子”名分的认可,更像是对他这个人存在的无声否定。翻页声骤止,将他从冰冷的回忆深渊拽回现实。皇帝自那幅描绘着帝国疮痍的九边舆图上缓缓抬起眼,目光森冷如冬夜寒星,不带丝毫温度。指骨突兀地抬起,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拂过“宣府”、“大同”一线,最终指尖悬停于“关城”上空,久久未落,那无声的凝滞比言语更令人心悸。“北地劝捐,朕准了。”声音不高,平铺直叙。萧景睿眼皮微抬,目光如无形的探针,在太子低垂的冠冕与紧绷的肩线上逡巡,那审视中带着深沉的估量,更深藏着不言而喻的警告。语锋微转,寒意悄然弥漫:“北疆民风彪悍,商贾逐利忘义,狡黠更甚狐兔。恩威并施,火候需精妙。过刚易折,过柔则失威。”他身体向后微靠,倚入宽大的龙椅阴影中,明黄龙袍上的金线怒龙在幽暗里蛰伏,却透出更深的威压,“崔嵩一案,虽尘埃落定,然边军人心浮动,如覆薄冰。许多眼睛盯着东宫仪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一步行差,非止身败名裂,恐累及根本。结党营私乃大忌,与地方重臣……尤需避嫌,瓜田李下,徒惹物议,智者不为。”话语点到即止,“地方重臣”四字吐得轻描淡写,目光最终落回舆图那刺目的“关城”标记上——其舅父驻防之地!这看似泛泛的提醒,比直接点名更具威慑力。字字如冰水浇头!萧昭珩身形虽竭力保持纹丝不动,袖中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彻骨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父皇这隐晦却更显刻毒的敲打,句句诛心。他更深地躬下身,腰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儿臣谨遵父皇圣训。此行恪守臣子本分,不负父皇期许,不负社稷重托。”声音竭力平稳,力求字字清晰,然而那紧绷的声线之下,尾音终究泄出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艰涩与沉重。孺慕之情?早已被这经年累月的冰霜与此刻的敲打,冻得粉碎成齑。“嗯。”皇帝鼻腔挤出一声短促而漠然的轻哼。他不再看太子,从御案旁半开的紫檀木匣中,攫出一枚沉甸甸的鎏金令牌,手腕微动,令牌在落向光洁的案面。“铿!”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中如冰珠落玉盘。“敕命通行”四个柳叶篆体大字,在烛火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持此符,沿途驿站车马、护卫扈从、粮秣补给,皆可便宜调用,无须另行请旨。遇紧急军情或地方官员推诿塞责,贻误军机者,可便宜行事,先行处置,后行奏报。”就在太子指尖即将触及那金属寒意的刹那,皇帝的目光倏然抬起,直直钉向太子。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然!此牌所予,乃‘便宜行事’之权,非尔‘专擅独断’之凭!更非尔‘交结朋党’、‘培植羽翼’之阶!”“若行事不谨,举措失当,引人非议,或……与地方有司往来过密,失了储君持重之体——”食指的指尖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案面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划过一道无形的线,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声!“——休怪朕‘冰炭不同炉’!届时,”皇帝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每一个字都像冰棱般砸落,“父子之伦?哼,国法家规,自有公论!”“冰炭不同炉!”令牌冰冷的反光,映着太子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庞。这赤裸而残酷的隐喻,如同天堑鸿沟,冰冷地横亘在父子之间!强抑住喉头翻涌的苦涩与眼眶的灼热,萧昭珩趋步上前,双手几不可察地轻颤着,终是稳稳地捧起了那枚触手冰寒刺骨的令牌。这代表着无上便利的“敕命通行”,握在手中,却只感到沉甸甸的、令人绝望的冰冷和悲哀。“儿臣……叩谢父皇恩典。父皇今日谆谆教诲,儿臣……定当铭刻肺腑,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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