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郯来得非常早,自从陛下的陪读侍讲们散了以后,他已是许久没有这样赶个大早就来。这也是长沙王之乱以后他第一次见萧盈,上次天子摆驾太尉府,谢郯还病得人事不知。
一见他,萧盈便知当日含清宫“朝会”他来不了不是托词。谢郯满面灰败,深陷的眼窝却泛着病气的红,瘦得颧骨高高凸出来,连坐都坐不住,整个人是半躺在凭几上。见他进来,谢郯还动了动,微微表达了一个想要行礼的意愿,萧盈就赶紧上前一步摁住他的手:“太父别动!”
“老臣失礼。”
“太父身子还没好,有什么话要说,朕去太尉府就好了……”
谢郯摇了摇头:“老臣不敢。”
萧盈一时也无话,皱着眉头坐下来,给谢郯倒茶。
宋夫人身故那天,他是当真想下令杀了谢郯。可是一场大火烧过,他的愤懑似乎也被投进火里燃去大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盼着谢郯死,可是谢郯一时半会儿又不肯死,如此在他面前苟延残喘,他却又在心中升起难以自控的痛苦。
同样是这个人,自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喂药,在朝不保夕里,一次次地给他把天撑了起来。
萧盈别开了眼睛,掩饰住眼角一点泛红,但没有逃过谢郯的眼睛。他想到当日那句“逊位于谢公”,一时五味杂陈。他今日心中怀着戒备而来,天子若涕泪满面,巧言令色,谢郯反而清楚他又在玩弄心术。可偏偏是这么一点无声的动容,一点不容作假的情真,像一把细锥,狠狠地扎进了冰面里。老太尉心里的怀疑和算计顿时“吱嘎”作响地裂出无数道缝隙,又重新填满了他一声声的“太父”。
“陛下,”谢郯垂了眼睛,“保太夫人之死,并非老臣所愿。”
萧盈没说话。事已至此,太尉自然可以说“非他所愿”,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可是在当时宋夫人看来,这就是生死攸关。太尉身居高位,今日风往东吹,明日风又往西吹,都随他心意。可是被风连根拔起的野草,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现在谢郯又进宫来,试探也好,修补也罢。萧盈若是愿意,大可跟他演个过场,面上冰释前嫌,君臣和睦,背后彼此相忌,各出手段。他们会继续这套你进我退的把戏,一遍一遍,直到谢郯大限之至。
萧盈沉默着,想起昨夜的明绰。她说她只希望这一切都尽快结束。
“太父早就知道宋氏是朕生母了吧?”
谢郯很无力的:“陛下——”
“当年送她进宫的就是太父,对不对?”
谢郯长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个女子被捆住手脚,深夜送进他的书房。手下说,这女子潜伏在太尉府,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
那女子低着头跪在他面前,全身都在抖,发髻草草地盘起,低着头,露出一段白腻的后颈。但是话讲得清楚明白,如何从福光寺的和尚追到太尉府,如何听来的闲话,如何灌醉了马夫,环环相扣,有条有理。
谢郯听完,便命人解开了她手脚的绳索。
“你还有奶水吗?”这是他问那女子的第一个问题。
宋玉桥涨红了脸,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谢郯的视线在她胸腹间打量,粗布衣服潦草地裹住,甚至看不出多少曲线。谢郯扬了扬眉毛,说了第二句话。
“我送你进宫,去给天子和公主做乳母,你可愿意?”
“为何?”
谢郯沉默片刻:“陛下前面两个乳母,皆死于非命。”
小皇帝送进宫的时候已断了奶,太后怕群臣起疑,还是给他配了一个乳母,和公主是分开来的。但小皇帝夜夜哭闹,上吐下泻,太医很快从乳母吃的食物里查出了毒——她不能直接对天子下手,就自己服微量的毒,再化成奶水给小皇帝喂下去。
当时正值宛南王叛乱,谢郯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摆平了此事。天子换了一位从太尉府出去的乳母,她事事都向太尉禀报,将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不到一年,她又被抓到与上阳宫守卫通奸,被太后处以极刑。
“你不需要把什么事都告诉我,太后若是知道了你和太尉府的瓜葛,我也救不了你。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会死。但陛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得死。”谢郯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笑容,“怎么样?还敢去吗?”
宋玉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跪下去,磕了个头:“民女敢去。”
景平二年,宋玉桥入宫,很快取得了太后的信任,不像梁女史那样显眼,但不显山不露水,从来没有引起过谢拂霜的怀疑。她是劝服了太后,还是用了某种手段欺上瞒下,没有人知道,但那几年,谢郯没有发现女儿再对天子下手。燕康王叛乱之后,朝野内外噤若寒蝉,正是谢氏揽权最盛之时。太后忙于政事,竟然把公主也交给了宋玉桥一起照顾。到景平五年,长居深宫的陛下更是神奇地染上了宫外的时疫,顺理成章,迁宫别居。
“当日她自陈如何寻子老臣便知道,她心性智计不同凡人。”谢郯摇了摇头,唏嘘不已,“老臣虽有心护佑陛下,却不能日夜在宫中相守。能够有如此胆魄和决心的,也只有她。”
萧盈很迅速地在眼下抹了抹脸。
“老臣心里敬重保太夫人。”谢郯又说了一遍,“绝无心伤她。”
萧盈点了点头:“朕知道。”
他信。谢郯没想要她死,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警告,试探和拿捏天子而已。
“朕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萧盈整理了心绪,又道,“太后为何一心要谋害朕?”
谢郯噎了一下,目光闪烁,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朕一直以为,太后与朕疏远,是因为迁宫之后,朕不敬不孝,才惹了太后不欢喜……”
不是迁宫才导致了母子失和,而是母子本就不和,他才不得不迁宫,以避太后锋芒——可是这就没有道理了。如今他长大了,太后不肯放权才要杀他,倒也说得通。但他那时还小,谢拂霜无子,她只有抱着这个孩子才能够坐在太后的位置上,他们本该是一体的,太后为何容不下他?
谢郯被他问得低下了头,竟是满面羞惭:“老臣惭愧!”
“太父,”萧盈身子往前一倾,极具压迫地逼近谢郯,“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太父就都说了吧!”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一个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到了窗上。谢郯突然浑身一颤,转头往门外看去。就快十月了,如今早起晚归,已觉衣裳薄。但还没有下雨,就还没有凉透人心。十五年前,也是十月,下过一场雨。谢拂霜站在雨里,叫了他一声。
“父亲。”
她通身素白,披头散发,裙裾上渗着斑斑血迹,一张脸比衣衫更白,好像所有的血色都转移到了裙裾上,被细雨洇成一朵朵绽开的花。
“拂霜!”谢郯疾行几步,在她倒下之前把人扶住,“你才刚生完……”
方千绪抱着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两个。谢拂霜撑着谢郯的手想站起来,可她没有力气。她恨极了自己此刻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狼狈地倒在谢郯的怀中。房间里还有一张矮几,铺着一卷锦帛,玉玺扣在一旁,还沾着未干的朱红印泥。
“不……”谢拂霜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到了矮几前。她抓起那张诏书,把一张锦帛揉皱。父亲一笔好字,铁画银钩。
“盈儿是陛下给我腹中孩子取的名字。”谢拂霜抓着诏书,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父亲,咬牙切齿,“盈儿是我的女儿!登基的应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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