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公主不想知道太后为何失势吗?”慧玄卖了个关子,刚要开口,明绰就一口截断了他:“不想。”
慧玄噎了一下:“可是……”
明绰再次截断他:“不用你来告诉我。”
慧玄摇着头叹了口气:“长公主不必对檀越如此有成见。檀越有才,厚颜自荐,愿为萧皇后效力,实是一片赤心,半分都不掺假。”
“你有才?”明绰冷笑,“当初你为长沙王谋士,长沙王万箭穿心而死;如今你辅佐段太后,段太后被迫长居佛寺——我可消受不起你。”
“萧盈善谋,是檀越棋差一着。”慧玄倒是也供认不讳,“但眼下之局……并非檀越诡辩,但段太后固执独断,檀越的话,她也不会那样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段太后都是咎由自取,并非他辅佐不力。
“所以你就来投我?”明绰又道,“那就是不忠不信。我不用这样的人。”
“岂能是不忠不信?”慧玄摇了摇头,“檀越与太后并无故人之谊。”
明绰不笑了:“我跟你也没有。”
慧玄打量了明绰两眼,决定不再跟她再争论这个,忽道:“皇后对陛下有多少了解?”
实话是不怎么了解,但是明绰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君,我定然比你了解。”
“哦,”慧玄一笑,“真是情深意笃。”
他话里讥讽,似是笑她两年来几乎被遗忘在了长秋殿,又或者是笑她刚立后就被打发来了西觉寺。明绰咬了咬牙关,嘴硬道:“自然。”
慧玄没再阴阳怪气,顺着她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陛下沙场驰骋,从无败绩,难怪皇后倾慕。”
明绰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从无败绩?真的吗?明绰不怎么相信。当年建康是很忌惮乌兰郁弗父子,但大燕立国之艰,明绰现在从内部看得一清二楚,若当真如此所向披靡,乌兰徵还要向萧盈求助什么?
慧玄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手揽袖,腾出手来拨开炉中的香灰,慢条斯理道:“影响战争的因素有很多,朝局,时势,像贺阆王这样横插一杠的变数,有时甚至只是一阵东风,一场雨……陛下一介凡人,自然也有人力难胜天的时候。但若论单场作战,陛下用兵如神,确实从无败绩。当年乌兰郁弗在冀州屡战屡败,唯独乌兰徵从后方奇袭是胜了的。若不是他奇袭得手,陈氏还不会亡得这么快。他在军中的威信已经超过他父亲,檀越从辽东西进,一路听说的都是他‘军神’之名。如此雄主,早晚有一天会一统北方。”
明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些她都知道。建康会把她嫁过来,就是选择了乌兰徵而不是拔拔真。北方若能统一,迎来和平,对大雍也是好事。所以就算乌兰徵自己做不到统一,大雍也会支持他做到。
慧玄话锋一转:“但是比起萧盈,陛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乌兰徵长于征伐,不善内政。农策、水利、税收等民政,乃至律法条例的修订,一国礼法的确立,乌兰徵是半点也不通,甚至懒得过问,一并甩手交给段太后。耕田是民生之本,他不管,只知伸手问太后要粮草。性格上虽不刚愎自用,可问题是他自己心中对内政没有成算,分不出谏言好坏,就成了“滥纳”,反而更加误事。
如此一来,用人上便有了更大的隐患。平衡各方,操弄人心之术,和萧盈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萧盈亲政才几年,每出一道政令,都是实打实的民策,朝中大姓被分权,各世家也都被牢牢操控在皇帝一人手中。反观长安,乌兰徵拿齐木格他们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大燕领土虽广,但豪强遍地,各自为政,只是勉强被武力征服了而已。
明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不喜欢慧玄把萧盈和乌兰徵放在一起这样比较。
萧盈不过是借力打力,趁着她母后在时就削了谢家,自然诸事便宜。而且耕田农策是萧盈从小要学的功课,可西海几乎无田可耕,乌兰徵不通不是常理么?
大雍立国百年,四方臣服,家底比大燕厚了不是一点半点。北方乱了这么多年,能一统就已经是千难万难,各地豪强之患只能徐徐图之。眼下西海权贵圈地为祸,不把汉人当人,若不加约束,很快就会把大燕从内部蛀空,到时候乌兰徵再所向披靡也是于事无补。但一统大业还要仰仗西海十八部的兵马,在这之前,西海各部权贵的势力不可能削。
这个局面放到萧盈面前,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他这辈子都还没上过一次战场呢,一统大业让他来,还不知能做成什么样子。
明绰疑心这假和尚不过是输在了萧盈手下,又曾亲自下过“明主”的判词,才把萧盈捧得这般高。
但话说到这份上,很多事情明绰就想通了。现在乌兰徵心里最要紧的事情,是从拔拔真手中收回洛阳,所以齐木格赢了,太后必须放权。
慧玄重新拢上香炉:“陛下虽然手段上不及萧盈,但说到底,也不是愚笨之人。”
明绰看他一眼:“你也不是愚笨之人。”
“皇后这样说便是辜负檀越一片赤心了。”慧玄说得真心实意。
明绰敛了敛袖子,语气平淡:“你的赤心还是省省吧。”
慧玄看着她站起身,知道今天这场对话就算是结束了。他也不留她,只道:“皇后若得闲,檀越随时可为皇后讲经。”
“不必了。”明绰已经往外走,闻言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
梁芸姑等在院中,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那黑衣小僧方才跟她说,法师给她们都准备了斋饭,她还以为明绰会再留久一些。
“什么斋饭,”明绰一脸的晦气,“看着他那张脸就吃不下。”
她话音未落,慧玄已从房中出来相送,见到梁芸姑,也是客客气气地颔首为礼:“梁女史。”
梁芸姑不认得他。当初她因为得罪了王家,谢太后不得不把她关起来,所以长沙王作乱时,她根本没在太极殿上。听到慧玄称呼她“女史”,还想还礼。明绰一拉她袖子,小声道:“他就是方千绪!”
说方千绪她就知道是谁了。梁芸姑一下子睁大眼睛,见鬼似的瞪着这僧人。明绰懒得再跟他多啰嗦,拉着梁芸姑就大步离开了清心居。
慧玄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疾步走开的背影,突然十分畅怀地大笑了一声。
段太后这一年来一直向他抱怨,说大雍公主意气
用事,娶回来竟全无用处,实是走了一步错棋。慧玄却觉得,潜龙在渊,势满则发。今日一见,他果然没有料错。小公主长大了,聪明灵气不减,而且更有一股气度。
萧皇后,才是大燕的来日。
“小公主,”慧玄轻笑一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似的,“萧皇后……好极了。”
明绰没听到他念经似的念什么,一阵风似的疾步走回了自己房中。她并未向梁芸姑隐瞒方千绪跟她说了什么,但到了有关段太后一节,明绰却有别的顾虑,终究又止住了话头。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年在长霄殿窗外看到的一幕。
事到如今,这份私情想来已经荡然无存了。叱云额雅死前曾对明绰说过,乌兰徵幼时被普达惹氏虐待过,而段太后露出了效仿普达惹氏的野心。可她毕竟没有亲自抚养乌兰徵长大,做不到当年普达惹氏对于乌兰郁弗的绝对掌控。她这样迫切地想抓住乌兰徵的继承人,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准备着乌兰徵早死。乌兰徵心里不忌讳,是不可能的。
明绰本以为她会高兴一些,毕竟当日她确实为了这份私情耿耿于怀过,但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背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
她以为乌兰徵至少真心爱过段知妘。他后宫里有一群女人,但他几乎不去碰;每次出战,都把长安留给段知妘;他采纳她的谏言,重用她推荐的汉臣,哪怕明知那是她的情人……这种程度的信任和纵容,没有一点儿爱是说不过去的。段太后这么多年来,哪一件事最后不是为了乌兰徵的霸业?
可她就是为他做得太多了,如今和齐木格势成水火,反而给乌兰徵带来的麻烦大过了帮助。局中已有新的变数,要推行胡汉融合之策,如今有皇后了。所以段太后就被这样弃如敝履,连她宠信的一个谋臣都知道是时候弃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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