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得温和。
祝昭喘了口气,而后笑着走近,打量着那些竹子,竹子粗细匀称,竹节修长,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你怎么弄了这么多竹子?”
袁琢应了一声:“方才去了一趟后山竹坞,挑了些冬竹,打算做简牍。”
一旁的长竹已被逐一截断,长度齐整地码在一旁。
“简牍?”祝昭蹲下身,拾起一截已处理好的竹片,“怎么突然打算做它?”
袁琢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看她:“见你近日整理史料,埋首卷帙,我就想着再好的纸张也禁不起岁月,我怕你笔下的文字等不到千百年后重见天光的那一刻。而竹简虽拙重,其性却贞固,可久存。”
他顿了顿:“往后你写定的文字,我便为你一一镌刻于此。”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的眼睫耳廓上。
祝昭微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漫过,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光滑微凉的表面。
温水熨帖得几乎让她眼眶发酸。
他从来都是沉默的,切实的。
从来都是。
她抬起眼,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和握着刻刀的手,那双手原本是执剑挽弓的,如今却愿为她伏案刻写这枯燥繁重的竹简。
“好。”
她握住他的手,道。
袁琢却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封素笺。
“方才你修史时,京城来信了。”他将信递与祝昭,声音温和,“是长公主殿下写与你的。”
“殿下?”祝昭眼中漾起一丝讶异与欣喜,她接过信笺,触手生温。
自离元安,音书渐稀,殿下来信实是意外之喜。
“嗯。”袁琢微微颔首,牵起她的手,“此处光线正好,不热,就在这儿看罢。”
二人便坐在古槐下的竹椅中,那两张竹椅是他们平日惯坐的。
祝昭小心地剔开蜡封,展开信纸。
那字迹力透纸背,飞扬跋扈,一如写信人那般骄傲鲜活。
袁琢寻了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送凉。
“吾友如晤:
见字如面。别后久疏问候,非吾忘情,实乃京中喧嚷,俗务缠身,今有一桩快意事,必先诉与汝知。本宫终与那腌臜蠢材和离,从此一身清净,快哉快哉!
另有要事相告。太子已正位宸极,御宇天下。陛下少年英睿,理政有方,且竟肯时时垂询于吾,倒不枉我昔日为他苦心周旋。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陛下雄心万丈,意欲涤荡积弊,开拓新局。吾观其志不凡,便也顺势于宫闱内外,明里暗间,多番倡言女子读书明理、入学入仕之益。陛下似有所动,或在不远之将来,天下女子不必再困于闺阁,可展抱负于朝堂。此事虽艰,吾必力促之。女子之才学,当有昭见于天日之时。
朝中今有利剑一柄,乃今科状元周涤。为陛下昔年伴读,恩眷正隆,现入中书,为陛下草拟政令、剖析利害、弹劾守旧,可谓锋锐无匹。此子确有经世之才,新政多赖其力,然性情刚直太过,不知避讳,不谙圆融,竟连本宫也敢当面唯唯诺诺顶撞数回,实是个不知进退的狂生!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眼下朝局沉疴,正需此等不畏权势、敢撕脓疮之臣。且看他能闯出何等天地罢。
京中诸事纷杂,然大势向好。卿于山野静养,亦须珍重。待秋高气爽,本宫或可来徽一晤。
——知名不具”
祝昭细细读着,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萧朔华那般恣意鲜明的性子,跃然纸上。见她终得解脱,见女子前程有望,祝昭心中亦为她,为这世道之变感到欣然。
她将信轻轻折好,收入袖中,侧首将脸颊偎在袁琢肩头,望着头顶苍翠的槐叶,将信中大事一一说与他听。
袁琢静静听着,末了,只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真好。”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清甜中微带苦涩的异样芬芳。
赤华自回到濯陵后,见祝昭外出寻史,便不愿终日闲居,她去了百里大街上一间药肆帮忙打理杂务,每日虽只得些许微薄工钱,却见她日渐活泼欢欣。
更令她快活的,是得以结识诸多草药。
赤华向来对一切可入口之物,无论是食材还是药材,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与热忱,如今能日日与形色草木为伴,在她看来,实是美差一桩。
时值暮春,恰是橘花绽放的时节。
她同祝昭说橘花晒干了,或入茶,或入药,有疏肝理气、和胃止痛之效。
她感兴趣的事情自个儿总是摸索得极认真。
于是便央了药肆的坐堂老先生,学了辨识采摘与晾晒的门道,兴致勃勃地去近郊采撷了橘花。
现下两大团箕的橘花被晾晒在院中,朵朵小小的橘花如碎玉般莹润,散发着甜甜的又苦涩的味道。
袁琢深吸一口气,橘花清香盈满胸臆,令人心神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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