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短叹,虽说他不在身侧,她照样过活,可每当祝好瞥见与他相干的物事,仍不免失神,是时候得寻个闲时将宋携青的物什一一归置了。
祝好随手捡了件素色大氅,她不再困于旧物,而是步至镜台绾髻,除却一支盘发的木簪,髻上再无缀饰。
她推开房门,迎着小雪,与妙理相搀着登上车舆,去地是施家。
二人抵达时,施家的哀乐已歇,因着施毓生前是一方书塾的夫子,桃李无数,是以,施家早已挤满吊唁之人,施春生只着一件单薄的丧服立在门前迎客,他的唇干裂浮皮,微微张开,末了,也只是朝祝好寡淡一笑,祝好知他事忙,不再多言,只劝他切莫折腾自己,再怎么着,天寒理当添衣,便与妙理踏入施家,祭奠施毓。
一旦上了年纪,最是难熬寒风砭骨的仲冬,施毓亦是。
……
丧宴散,施家外院的厚雪上落下重重叠叠的履印,窗外风雪又起,掩去大半。
施春生仍是那身薄衣,他的耳垂与唇泛着青紫,祝好稔知此人看着卑顺,实则一身犟骨,她不再劝言,而是拾起一截断木将二人中央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俩人对坐无言,透过窗外可见施家外院有一二唁客未散,多是施毓生前的学生,祝好收回视线,一双眼落在施春生的身上,见他垂首看地,纹丝不动,祝好一时不知如何开解他。
良久,只听火星子炸响一声,祝好递去一盏热茶,问他:“何时回京?”
施春生这才抬头,他两眼失神,木讷道:“月末吧。”
祝好点点头,见他怔然不动,精气神也因施毓这一去而抽空,她将那盏热茶往他跟前一推再推,“施老若在,也不忍见你如此。”
“翩翩,我真的不大明白。”施春生的眼中缠上血丝,“分明病重,他却回回瞒着我,若非两年前偶然自表兄处得知他害了病,只怕几日前他的死信传来时,我都只会觉着荒唐。”
“十日前,得知他旧疾转危,待我赶回,却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一如两年前,他缠绵病榻之际,我身为儿孙,却不能在榻前尽孝,方连病重,也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他嗓音低涩道:“若他此次肯早些日告诉我,何至于最后一面也……”
“春生。”祝好起身,半弯着腰,伸手在他瘦削的肩头一拍,“两年前……老师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怕你误了策试,原想着,待此试一了,再说的。”
两年前,施春生以二甲进士出身,与一甲仅一步之遥,他还记着,两年前他日夜兼程地赶赴家中,方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施毓正卧在病榻上叱责一侧的表兄。
“若非表兄告知,尚不知他还要瞒我至何时。”施春生攥紧双拳,一想施毓见他归家时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问,胸口便如压着一块冰凌,钻心剜骨地疼,“他怨我不成器,了不长进,我分明已顺着他的意,如约赴试,他却偏将我落选一甲归咎在表兄向我透露他病讯的一事上……”
一甲三人净是才学冠世之辈,他自愧不如,为何阿爷总要如此逼他呢?
“春生,倘若病榻上的是你,你可愿教老师忧心?”祝好轻叹,神色复杂地道:“施老去前,精气神尚好,我想……他因两年前一事,心底对你与表兄多怀歉疚,谁知此次的危病猝不及防,老师也未料见。”
“你大抵不知,年前施老的病症稍愈,拄着拐杖出门,逢人便要夸赞自家的小孙儿高中进士,就连趴在村口的大黄狗也免不得被他逮着唠叨呢。”窗外的白幡在风雪中不住旋卷,祝好郑重道:“春生,你一直是老师的骄傲啊。”
幼时因家传的隐疾,他早对功名断了念想,横竖终是黄土一抔,何必执着功成名遂?可当他重拾书卷,青灯下的他早已不复少年时的如鱼得水。
他自小便看淡了身后事,误了学问,也误了对喜欢的小娘子谈情,有一些物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可当施春生拾卷重读,总会怀念儿时被称作神通时的疏狂意气,见着她时,心底深处的情思也一如花枝颤摇。
施春生曾下定决心,此生都不会将对她的情意宣之于口。
可那人已离开整整五载,因折戟策试,他方知机缘易逝。
施春生盯着对坐的小娘子,他两唇翕张,却迟迟吐不出一字,就算那人不在,他又怎配,怎敢?
祝好将他踟蹰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略一思忖,温温道:“水道怕是冻得差不多了,这趟得走陆路?正好经由祝宅,你若得空,不妨在我家小坐,前些日妙理做了好些果子,家里正愁吃不完呢,路上风尘辛苦,也可捎些暖肚。”
他缓缓颔首,应了声好,施春生张口欲言,却见祝好抻着脖子往外张望,他站起,循眼看去,渐晦的天光下,往来施家吊唁的学子一一向大门四散,而门阶之下,驻足一青影,此人身姿挺拔,脊背直如崖上青松,他只露出半截棱角分明的下颌,乍一眼,身有故人之姿。
忽地,热茶滚落一侧,原是祝好起得太急
,裙袂不慎将杯盏扫落,她不及拾掇,衣桁上的大氅也抛却在后,只顾追着青影而去。
施春生蹲身拾盏,指尖触及温热的茶汤时猛地一颤。
祝好打算折返祝家时,刚拐过当街,便见施春生立在她家门前,他的眉间两鬓皆已覆上一层薄雪,怀中紧搂她的素氅,自己却仍是单薄的丧服,祝好小跑上前,施春生闻声望来,他几步到她跟前,见祝好半散的发丝凝着点点冰晶,她的两颊也被冻得红扑扑,身子在风中打晃,便知方才的追逐是如何收的场。
既是一人回家,大抵又是认错了人。
二人见彼此俱是一身狼狈,破颜一笑。
施春生抖落氅衣上的雪粒子,刚想披在祝好肩头,他的手一顿,转而只是递还与她,施春生咂摸她方才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的模样失笑,“翩翩,我离城时早得金乌尚且躲在山缝里打盹呢,还是不入你家小坐了,省得打搅你。”
“那眼下可要去里头喝碗热汤暖暖身?”祝好抬眼,见他笑而不答,心下已然顿悟,她一面道谢,一面言之何必专程送衣,临了,才道了句:“既不得闲,便改日吧,反正来日方长。”
……
淮城的雪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已扫净,唯余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冰。
这日,满城素缟,沿街丧幡垂垂,一眼望不尽首尾,风一迎,曳地的丧幡撕扯如鬼嚎。
百年前的今日,达拉铁骑破城而入,滚烫的血液消融地冰,凡铁骑踏处,浸血的碎冰四溅。
淮民每逢今日便会举城哀悼,可万民所仇视的却非百年前踏破此城的部落小国,亦非与之通敌的温闵予,他们甚至不详屠戮淮民的真相,可万民却有一共敌——宋琅。
每当其时,祝好需得提前几日将养嗓子,凡是见着一干人堆集在一处便要行去凑热闹,一听众人在诟骂宋携青抑或往他的脑袋上瞎扣帽,祝好准得撸起袖子与其争辩。
这方淮河亭畔,三三两两的淮民聚作一窝,祝好戴着个獠牙青面,混入其中。
只听张婶一拍大腿愤恨道:“哎哟!西街王哥家的事儿可听说了?我啊,方才打他家门前过,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啊!说是祖上在宋琅屠城的那会儿,操着把斧子迎上庆军与宋琅手下的亲兵!生生砍翻十几个!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哎!自个儿却倒在血里起不来了!如今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都说王叔是忠勇之后呢!还有贵富给他送钱打匾哩!”
不等众人唏嘘,头戴獠牙青面的祝好起手抚掌,她啧啧称奇道:“哎呀?什么什么?他祖上一人只凭一把砍柴的钝斧,竟能撂倒十余个披甲执锐的军士?!这……这哪是人啊?”
“千真万确!只他一人!只区区一把斧子却杀了……”话音戛然而止,围观的淮民本是膜拜的神情通通化作疑色,张婶回过味来,指着祝好跺脚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这忠烈之事还能作假?哦,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祝好一番,“你是祝丫头吧!那堕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次次来触大伙儿的霉头?莫不是以为堕仙接了一回你的绣球,就真当自己是仙人的新妇了?”
众人闻言,不住大笑,祝好眼见身份暴露,索性摘下獠牙青面,状似无意道:“阿诶——此言差矣,昔年的诸位不是一口一个‘灾星’的唤我么,到头来怎么着?我是灾星吗?”
众人纷纷语塞,因着“灾星”一事,旧时没少冷落、欺凌祝好,大伙儿一时羞于回嘴,祝好瞅准时机道:“你们瞧,几年的光景尚可颠倒黑白,何况是百年前的无头冤案?”
这时,有一大伯接话道:“得了!祝掌柜等等又得搬出那套说辞,什么屠戮淮民的既非庆军也非宋琅,而是大伙儿听没听过的……达拉?净是胡话!”
人丛中立时有人应和:“是啊!若真如你所言,祖辈们岂非讹传?!哼,单是宋琅弑弟戮民,便知他不堪人道!方连畜生道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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