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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第1页）

一时间，庭院中人影幢幢，哭声四起，劫后余生、亲人重逢的复杂情感冲击着每一个人，就连平日清冷的惜春，也背过身去悄悄拭泪。

在这片混乱与悲喜交加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廊下的黛玉。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绒袄裙，外罩着青缎披风，身形依旧单薄如纸，但脸上已有了些许血色，眼神也不再是空洞的死寂。她的目光，自宝玉下车那一刻起，便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移不开分毫。

她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着，却眼神空洞，神情麻木，仿佛周遭的一切悲欢都与他无关。那个曾经神采飞扬、会对着她傻笑、会为她痴狂的宝哥哥，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巨大的怜惜与酸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而宝玉，在一片嘈杂的哭声中，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穿过人群，无意间，落在了廊下那个倚柱而立、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纤弱身影上。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那身影，那眉宇，那风流体态……是那般熟悉，刻骨铭心！

“林……林妹妹？”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从宝玉喉中艰难地挤出。

这一声呼唤，虽轻，却如同惊雷，瞬间让周遭的喧闹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廊下的黛玉。

黛玉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积压了数月的担忧、恐惧、思念与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她向前踉跄一步，泪水汹涌而出，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宝……宝玉……”

宝玉猛地推开搀扶他的李纨，跌跌撞撞地朝着黛玉奔去，脚步虚浮，几次险些摔倒。他冲到黛玉面前，双手抓住她瘦削的肩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

“妹妹……妹妹！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恐惧，“我……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都骗我！说你不在了……说府里没了……老太太也没了……”他说着，眼泪也滚滚而下，与黛玉的泪水混在一处。

“我没有……我没有……”黛玉摇着头，泣不成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盼你……”她抬起颤抖的手，想去触摸他的脸颊，却又不敢，只是悬在半空。

宝玉却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那真实的触感让他终于确信这不是梦。“妹妹……我的好妹妹……是我没用……是我没护住你……没护住家……”他痛哭失声，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愧疚与无助，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泣，互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刻骨铭心的痛楚。那哭声，不似旁人嚎啕，而是低回哽咽，缠绵悱恻，闻者无不心酸落泪。宝钗在一旁看着，心中百味杂陈，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默默递上了自己的帕子。王夫人见儿子似乎因见到黛玉而恢复了些神智，又是心酸又是复杂，也只能由着他们。

好一阵，两人才在众人的劝慰下稍稍平静。怜春见众人皆疲惫不堪，且站在院中寒冷，便道：“外面风大，大家先进屋再叙话吧。住处早已安排妥当，先安顿下来，缓缓精神。”

当下，宝钗和探春引着王夫人、邢夫人往早已备好的、园中较为宽敞舒适的院落安置；李纨带着贾兰住进紧邻的厢房；尤氏住了迎春旁的一处小院；王熙凤身子最弱，需绝对静养，怜春将她和平儿、巧姐儿安排在了离药房最近、最为僻静的院落，并吩咐紫鹃将黛玉平日用的上好药材分些过去；宝玉则由王夫人亲自照料，住在王夫人处的东厢房，与黛玉的院子相距不远，方便照应。

一番忙碌，总算将风尘仆仆、身心俱疲的众人安顿下来。热汤热饭早已备好，丫鬟们穿梭伺候，虽不及昔日公府排场，却也周到温暖。

待到夜深人静，喧闹了一日的“退步园”终于渐渐沉寂下来。各处院落亮起温暖的灯火，偶尔传来几声低语和叹息。

怜春站在“静思堂”的窗前，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将能救的人都带回来了。如今这园中，除了有官职在身的贾环，以及因早已分家而未受直接牵连的自己、探春，还有身份特殊（林家孤女）的黛玉，其余众人，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贾兰、尤氏、迎春、惜春、湘云、宝钗……都已是从赫赫扬扬的公府千金、诰命夫人，变成了无官无爵的平民白身。

这身份的落差，未来生活的艰难，园中人际的微妙，以及依旧流放在外、生死未卜的男丁们……无数的难题，都摆在了眼前。

但无论如何，人还在，家就在。这“退步”一园，便是她们这群无根浮萍，在惊涛骇浪过后，唯一能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退步园的日子，便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与小心翼翼中缓缓流淌。虽脱离了牢狱之灾、发卖之危，但昔日金尊玉贵的夫人们、小姐们，骤然沦为白身平民，住在这虽精致却终究陌生的园子里，心中那份落差与惶惑，非言语所能形容。王夫人、邢夫人时常对坐垂泪，哀叹家族命运；王熙凤身子稍好些，便倚在榻上，看着窗外发呆，往日的锋芒尽敛，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败；宝玉虽因见到黛玉恢复了些神智，不再痴傻，却也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自捧着一卷书，半天也不翻一页，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园中气氛，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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