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东看到西门庆眼中那不合年龄的恨意,心中一惊,连忙打圆场:“玉瑛,莫要吓着孩子!后园不是还有间堆放杂物的耳房吗?收拾收拾也能住人。庆哥儿,以后你就跟着福顺,在铺子里打打下手,学着认药、捣药、扫地、跑腿,可愿意?”
西门庆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屈辱,他知道,离开这里,他无处可去。他低下头,声音干涩地应道:“……愿意。”
“听见没?人家愿意干活儿!”欧阳东松了口气,对潘玉瑛道,“玉瑛,去给庆哥儿找身旧衣裳换上,再弄点吃的,孩子怕是饿坏了。”
潘玉瑛翻了个白眼,扭着水蛇腰,不情不愿地嘟囔着:“真是前世欠了你们的!福顺!带这小……带他去后院井边,打盆水好好洗洗,脏死了。洗完把那身破烂给我扔灶膛里烧了,晦气!”说罢,扭身进了后堂,留下一阵浓郁的香风。
福顺应了一声,走到西门庆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跟我来吧。”
西门庆默默地跟着福顺穿过店铺后门,来到一个小天井。天井一角有口水井,旁边堆着些杂物。福顺打了一桶冰冷的井水,丢给西门庆一条粗硬的布巾和一个破木盆:“自己洗吧,洗干净点,省得挨骂。”说完,便自顾自走开了。
西门庆站在冰冷的井水旁,看着水盆中自己那张憔悴肮脏、布满风霜的小脸倒影,又想起潘玉瑛那鄙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想起阳谷族人的欺凌,想起忠伯冰冷的尸体……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咬紧牙关,脱掉那身破烂的夹袄,用冰冷的井水狠狠地搓洗着脸和身体。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发抖,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换上福顺拿来的一套半旧的、明显大很多的粗布衣裤,西门庆被带到了前堂。欧阳东递给他一个还温热的杂粮馒头和一碗稀粥,温言道:“先垫垫肚子。以后就跟着福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勤快,要听话,知道吗?”
西门庆默默地接过馒头和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食物的温暖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从这一天起,西门庆便成了清河县“保和堂”药铺里一个最低等的小伙计。
他的活计,从每日天不亮开始:
打扫店铺内外,擦拭柜台药柜,倾倒夜壶痰盂;
在后院劈柴、担水,保证水缸常满,柴火充足;
蹲在闷热的灶房角落,守着药炉子看火,用比他胳膊还粗的铜药杵,在沉重的石臼里吭哧吭哧地捣药,常常累得手臂酸痛抬不起来;
跟着福顺或别的伙计跑腿送药,穿街走巷,无论刮风下雨;
客人多时,还要手脚麻利地帮着抓药、捆扎药包……
潘玉瑛对这个“白吃饭”的表弟,从未有过好脸色。动辄挑刺:
“扫个地都扫不干净!眼睛长头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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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水怎么有股子腥味?定是偷懒没打干净的井水!重打去!”
“捣个药磨磨蹭蹭!没吃饭吗?还是存心偷懒?”
“送个药去了半天!死在外面了?”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西门庆的心上。他只能低头默默忍受,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化为手中更用力的药杵,或是脚下更快的步伐。只有在夜深人静,蜷缩在那间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的狭小耳房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摩挲着怀中那枚忠伯留下的、带着体温的玉坠时,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才会翻涌起冰冷的恨意和不甘。
药铺的伙计们,也多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见他是个无依无靠、被表嫂嫌弃的穷亲戚,又是个半大孩子,便也时常指使他干最脏最累的活。福顺虽不似潘玉瑛那般刻薄,但也对他爱答不理,呼来喝去。
只有表兄欧阳东,偶尔会过问几句,叮嘱他添衣吃饭,教他认几种常见的草药。但欧阳东似乎颇为惧内,在潘玉瑛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每当潘玉瑛对西门庆恶语相向时,欧阳东多是皱皱眉,叹口气,却很少出言制止。
繁华的清河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展现着西门庆从未见过的热闹与富庶。然而,这一切的繁华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这繁华画卷角落里,一个寄人篱下、饱尝白眼、日夜劳碌的卑微学徒。那枚紧贴胸口的玉坠,和深埋心底的冰冷仇恨,是支撑他在这冰冷现实中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他像一颗被踩入污泥的种子,在屈辱与黑暗中,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攀爬向上的那一天。
正是:
繁华过眼皆烟云,寄人篱下苦自吞。
捣药声中藏恨意,白眼如刀刻骨深。
欲知西门庆在这“保和堂”中还将遭遇何等屈辱,那刻骨的恨意又将如何生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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