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他默默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般,捡起那个装着三十个窝头的、轻飘飘又重若千斤的灰色布包,紧紧地捂在怀里。然后,他艰难地弯下几乎冻僵的腰,捡起地上的扁担和空空如也的粪桶,将它们重新扛上那不堪重负的肩膀,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城外那座栖身的破庙方向挪去。
他的脚步,依旧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冻土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身后,毫不意外地传来掌柜的和那群杂役变本加厉的、刺耳的哄笑声和嘲骂声。
“哈哈哈!怂包!软蛋!我就说他没那个种!”
“呸!废物一个!活该一辈子吃屎!”
“掌柜的威武!这种贱骨头,就得这么收拾!让他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那些恶毒的嘲笑,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背上,尖锐而冰冷。
但凌云,却像是真的聋了一般,充耳不闻。
他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那方寸之地,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前走着,仿佛要用这沉重的脚步,将身后的污秽和耻辱,深深踩进泥里。
寒风卷着地上细碎的雪粒和尘土,无情地抽打在他布满污垢、冻得发青的脸上。
他身上那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恶臭,依旧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
但他的心里,此刻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并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地、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像一颗包裹着剧毒的种子,在冻土之下,无声地蛰伏着,等待着破土而出、燃烧一切的那一天。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隐忍,这近乎屈辱的低头,绝不是懦弱。
而是为了明天,还能看到惨淡的太阳升起。
是为了在这绝境中,积蓄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
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今日所受的一切屈辱、一切不公、一切践踏,百倍、千倍地奉还!让那些曾经轻贱他的人,付出他们无法想象的代价!
他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着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感受着那三十个粗糙窝头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肉,带来一种真实的、冰冷的触感。
三十个窝头。
虽然被无耻地克扣了一半,少得可怜。
但至少,它们还能暂时填满他空空如也的胃囊,能让他再撑过一段时日,不至于立刻倒毙在寒风里。
足够了。
足够他熬过这个冬天最寒冷、最难熬的日子。
足够他……像冬眠的蛇一样,在冰冷的黑暗中,继续等待。
等待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机会。
等待一个能够彻底改变这如同烂泥般命运的契机。
凌云那单薄、褴褛的身影,渐渐被凛冽的寒风和弥漫的雪尘所吞噬。
他的背影,依旧佝偻,依旧狼狈不堪,写满了生活的重压和现实的残酷。
但在那单薄和狼狈的表象之下,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悄然凝聚,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
那是被强行压抑的滔天怒火,是被反复践踏却始终未曾熄灭的尊严之火,是在这无边绝望的深渊里,依旧顽强挣扎、死死抓住一线生机的求生意志。
这些东西,如同地壳深处汹涌的岩浆,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之下,沉默地积蓄着恐怖的力量,等待着冲破一切束缚、焚尽一切污秽的喷发之日。
掌柜的今日的刁难与羞辱,像一块冰冷而粗糙的磨刀石。
它磨去了凌云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和少年人的冲动浮躁。
却也残忍地教会了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活下去的第一课——隐忍。
学会了将无尽的屈辱和刻骨的仇恨,死死压在心底,转化为支撑自己在这泥泞中继续爬行的、扭曲而坚韧的力量。
这或许,是这世上最不光彩的事情。
却是他在这个冰冷残酷、毫无道理可言的世界里,赖以挣扎求存、等待翻盘的,新的、血淋淋的法则。
而这一切,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属于凌云的,漫长而黑暗的隐忍与积蓄,才刚刚拉开它沉重的序幕。
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布满荆棘,充满未知的凶险和更加深重的绝望。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带着怀里这三十个冰冷的窝头,带着心底那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的屈辱和仇恨,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和冰霜,朝着那渺茫的、或许存在的微光,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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