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皇帝笑,“朕原本前几日便想宣你入宫,”他戏谑道:“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只得晚上叫你过来。”
放在平常,季承宁早上前,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只要陛下唤臣,臣就算身在九幽,都要爬出来面圣。”
可他没有。
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说:“是,”他顿了顿,好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多谢陛下体恤。”
曲奉之,为何在这?
他再度想。
世间确有春雨,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那么,他为何在这?
按律,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此刻应拘于大狱中,等待秋决时,朱笔轻轻一勾。
可他现在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神采飞扬,不似有大过,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季承宁垂首,“臣愚钝,请陛下屈尊赐教。”
皇帝笑道:“五日前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可知晓吗?”
“是,臣知晓。”
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口中说知晓,朕怎么听说,小侯爷心有芥蒂,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往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是何意,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在责怪他不再与曲家交好吗?
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
死灰般的,无边无际的心寒。
而后才是,一点悄然泄出,却不可忽略的,怒意。
他竟然想质问,质问皇帝,十五年前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求立功,枉顾上千兵士性命的莫疏阁,现在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
这一切都荒唐太过,让季承宁险些怀疑自己在梦中。
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两道目光看着他。
一道得意的、恶意的,来自曲奉之。
一道沉郁的、打量的,来自皇帝。
半晌,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吐出一句,“回陛下,陛下最厌结党,臣不敢违拗圣意。”
此言既出,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
这个蠢货,他强忍着大笑出声的欲望,竟敢当面顶撞陛下。
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这等浮躁飞扬的性情,恐怕难得善终!
果不其然,季承宁话音未落,皇帝温和的、一直含笑的脸渗出三分冷意。
像是庙中塑像,日久风化,金身剥落,露出道,凶戾诡异的龟裂。
皇帝不虞道:“这你倒记得清楚。”
以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他该叩头请罪,说自己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季承宁开口。
他说:“陛下待臣恩重,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心,”声音愈发沙哑,“没齿难忘。”
皇帝面色稍霁。
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贤臣,忠臣。”
不待季承宁说话,他继续道:“曲卿也是忠臣,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该勠力同心,报效朝廷才是。”
“陛下,臣……”
皇帝扬扬手,季承宁顿住,闭上嘴,再不出声。
“我听曲卿说,事出之前,你一直呼曲卿为兄,更何况,你与曲家儿郎原系至交,若因一小小误会断绝往来,岂不可惜?”
小小误会?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倘若他不曾知道春雨的功效,亦不知莫疏阁拿春雨练兵却没被问罪,他听到皇帝这般苦心孤诣,屈尊降贵为他们二人言和的话,他一定感激非常。
必要下拜叩首,欲九死以报君恩。
可他都知道。
“嘎吱。”
有什么响动。
季承宁忽地不着边际地想,难道这等天家富贵之地,也有老鼠在啃食木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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