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嶟这几天跟谁说话都带着笑,宫女不小心打翻了茶盘他都很和气地说:“下回小心。”并不让人追究。看宫女手抖了,又生得纤细,还问了一句是不是宫中的伙食不好?让给宫女们每天多配一合米。
事实证明,章嶟心里非常有数。
公孙佳自献俘之后就告病,在家里休了几天,旨意就下来了,钟秀娥扯着圣旨跑去找她:“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老了,快要入土了,你怎么好拿这么些家产与他换这个虚头巴脑的?”
公孙佳道:“怎么就虚了?我看很好。娘辛苦了一辈子,不能比别人穷,不能比别人没依靠!把腰挺直了,您一向是昂着头的。连严格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您忌惮的东西?”县主,还不是姓章的,封邑、俸禄并不多的,钟秀娥是有私房钱,可在公孙佳看来那就不算钱了。“夫人”是看丈夫的,她又跟赵司翰离婚了,合着她亲娘忙了一辈子,就落这么点儿东西?怪不得跟亲闺女说话都要带点小心。
那怎么行?公孙佳的心里,自己的亲娘一向是风风火火的,这世上没有人比钟秀娥为她付出的更多了,可不能受这个委屈!
钟秀娥捏着圣旨呆立着,眼泪无声往下落。阿姜见状,做了个手势示意小丫环去打热水来好洗脸。公孙佳摸了摸额头,说:“哎哟,还没好,头疼,”转过脸去又问,“还有旨意吗?”
单宇轻手轻手捧了一叠公文过来,两个丫环把一张炕桌放到床上,单宇边归置公文边说:“都在这儿了,这是旨意,这是政事堂来的,这是枢密给您的,那是户部的……”
公孙佳对她拼命做手势,单宇无声地笑笑,与阿姜去劝钟秀娥洗脸。
公孙佳喃喃地道:“唔,我就说梁平是有点本事的。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元铮扛着妹妹进来了,接旨的时候他也在,故意拦下了女儿,两人在外面玩了一会儿才过来。
公孙佳道:“可惜遇到傻子了。”被坑了,战损有点高,这影响了他报功。且死伤既多,户部就要多出抚恤金。战死的抚恤意味着这一家人顶梁柱没了,征税都得给人打个折。户部肯定不高兴,要卡。
抚恤金未必就比赏赐高多少,但是赏赐,代表这个人活着、他的家庭接下来就没有生存的问题,大部分士卒是没有官职的仍然要缴税,就是说税源还在,并且如果克扣了他们的赏赐,这一批百战之余,扣他们的钱万一逼反了就不好办了,朝廷也怕拳头大的闹事,这钱会优先给——这是一条公孙佳还在外公膝头听故事的时候就听过的“经验之谈”。
公孙佳是户部尚书,她知道内情,特意写了个内部的条子,让人不要克扣这点抚恤金了。为此,公孙佳刚销了病假苏铭特意找了过来:“户部什么样子,您是知道的,不宽裕呀!”
公孙佳道:“户部再不宽裕,诸公依然轻肥,孤寡却要饿死啦,有伤天和。给!”
苏铭道:“只怕陛下问起又要抱怨。”
公孙佳道:“梁平不会抱怨,可他会向陛下哭的。”
苏铭吸了口凉气,他显然知道章嶟对梁平的态度,道:“明年……”
“明年国泰民安,又没了用兵的大用项,会好的,”公孙佳说,“这么大的国家总有些灾情,这些你有个数儿。其余不必挂怀。明年风调雨顺自是最好,如果不能风调雨顺,那就大家一起节俭些。我只知道,如果节气不好,再苦也是苦明年,如果现在你就要既不风调也不雨顺了。这能有几个钱?虽寒了卖命的人的心。”
苏铭被她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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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铭被压得并不服气。在户部有一些日子了,他也佩服公孙佳的本事,建个新城,朝廷没觉得有压力,打一场仗,民生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好比你看着眼前一个大坑,她不动声色就给你填了,走过去的时候没崴着脚不说,连颠簸都很轻微。
但是公孙佳有千好万好,对士卒太好了这一点还是让他颇有微词的。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他是怕接下来国家有什么工程就动不了手了。他除了盐税的改革,还有另一个想法——全国交通的大改造。
苏铭是个抱负的人,他已看到公孙佳对雍邑及周围交通的改造,那是相当有效的。他还看出来,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那是随着质量优良的道路交通而来的,包括陆路、水路在内,你得人能方便地到达那个地方,才能谈有效地控制。否则连旨意都达不到的地方,想管人家?凭什么呢?
这些都要花钱的!
他有心找章嶟说一说,又觉得章嶟这个样子比公孙佳还要狂热,苏铭甚至担心章嶟因此生出“继续开疆拓土”的壮志来。不能提醒他!苏铭默默地忍住了:也好,陛下万一提起来继续用兵,我就告诉他,国库空了!想必丞相也是这么想的,她已放十数万兵士还乡,必不会动念再战!
苏铭这回却又猜错了,章嶟接下来的旨意并不是继续征兵,而是给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四郎加了个头衔——副都留守。苏铭忍不住将目光投入向了东宫。
第293章章硕
章硕毫无疑问是本朝有史以来最惨的太子。
他爹他爷爷当太子的时候,有父皇保驾护航,处处安排周到。哪怕是那个福薄的伯父章昭,自打被选中起也得到了倾心的教导。他呢?可能天下最不想让他当太子的人就是他亲爹章嶟了。
惨是真的惨!但是长久以来的生活逼迫着他养成了至少在表面上能装温和无害的技能。东宫里,他既没有太子妃也没有良娣、孺人这样正式的妻妾,有两个得幸的宫人他与她们也不是很亲近。谢皇后倒是提过给他纳妃,章嶟以“如今国家战事吃紧”为由把婚事给他搁置了。
弄得他现在屋里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更不敢跟谁说点心里话了。他生母去世得早,谢皇后是嫡母,还是个后来的嫡母,“母子”二人也没那么亲近。别人就更不值得讲什么了。身边的宦官在宫外王府的时候还有两个贴心的,册为太子之后搬进东宫就换了人,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不是吴淑妃派来害他的。
整天是提心吊胆,就怕被人给坑了。
在书房里踱了一回步,他命人去请自己的老师。如果太子还能有什么人可以信任的话,自己的老师无疑是其中一个。
太子的老师是政事堂向章嶟建议的,都是饱学大儒,这一位王太傅家里是世代教书的,王太傅的父亲也是个太傅,给太宗讲过书,接着又教了太宗的儿子们与一干宗室、勋贵子弟。王太傅算是子承父业了,大义上面都是可靠的。
如今老王太傅已然过世,小王太傅倒是贞介耿直,只可惜王家父子相传的手艺里没有帮太子争权的技艺,老王太傅那会儿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听章硕问他:“阿爹以四郎为副都留守,我当如何?”小王太傅也答不出来,小王太傅以自己作为一个爹的经验来看,章嶟这偏心是明摆着的,父要子亡,子能如何?
小王太傅道:“请殿下修身养性,谨守孝道,公道自在人心,朝中多的是忠臣贤者。”
章硕心道:我真是傻了,怎么又问您这些问题了呢?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恭敬地把小王太傅给送走,想了一圈,扬声道:“来人!更衣!备马!我要出宫。”
太子出宫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被管得很严,从宦官到属官都在问他要干嘛去。章硕道:“刚才小憩,梦到阿姨了,我要去她的墓上祭一祭。”他的生母早亡,却没有章嶟那样的好运气,章嶟的生母被追封为皇后,章硕的生母不过追封了个才人。当年死的时候埋得就不隆重,后来他做了太子才又重新修了修坟——也没有迁到章嶟的陵区里。
理由充份,章硕带人出了宫,章嶟听到之后也没有过份追究,只挑衅了一句:“毛毛躁躁的,一个梦而已。以后这样的事情不用告诉我了。”他正有事要忙呢。
章硕出了宫,到亲娘的坟上哭了一场,生母的模样早就模糊在记里了,但总应该是一个温柔慈爱的女子吧?哭完之后,章硕也不等着回宫,问:“附近可有什么寺庙道观?”哭完坟想上香,也是正常的。
走了几个庙,章硕都不满意,直到逛遇到了一处冷清的庵堂,他才说:“这里不错,都是女尼,我要为阿姨在这里供奉。”随从们不觉有异,求神拜佛嘛,靠的是一个缘字。上前拍开了门,一个木木呆呆的灰衣小尼开了门:“做甚?”
章硕道:“去说有客来了。”
“我们这儿不待香客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个庙的?”
章硕道:“那就有趣了,我倒觉得这里投缘了。”推门大步走了进去,小尼姑跟在他后面又跳又跑:“你不能……师傅?!”
章硕抬眼望去,见一个清瘦的女子站在大殿前,一身缁衣,仿佛风大一点就能吹走一样。他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下面目,双膝点地:“阿娘,我是大郎啊!”
纪英吃了一惊,将他扶起,仔细端祥了一下,问道:“你真是大郎?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呢?”
章硕哽咽道:“说来话长!”
“进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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