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冷冽的气息。林薇望着那扇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重逢的喜悦,被牺牲的悲痛冲淡;短暂的安心,又被对未来的担忧取代。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接下来的日子,林薇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开始尝试写作。
起初是艰难的。重伤未愈,精力不济,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再次划开一刀。爆炸的轰鸣,废墟的黑暗,子弹的呼啸,士兵们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牺牲时的惨烈……一幕幕,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常常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不得不停下来,平复许久才能继续。
顾言笙时常来看她,给她带来稿纸和最新的消息,也给她鼓励。他看了她最初写下的、关于杨立诚排长和弟兄们断后事迹的片段,久久沉默,然后红着眼眶对她说:“林薇,写下去!一定要写下去!这就是历史!血写的历史!”
有了他的支持,林薇更加坚定了信念。她的文笔或许还不够老练,但情感是真挚的,细节是真实的。她不仅写那些牺牲的军人,也开始写她在难民医院的见闻,写那些流离失所的平民,写战争对普通人带来的无尽创伤。
沈惊鸿虽然再未亲自现身,但他的关怀却无处不在。通过顾言笙,林薇总能适时收到一些书籍、补充营养的食物、甚至一些难得的、用于书写的优质墨水。他像是在暗中为她构筑一个相对安稳的创作环境。
这一天,顾言笙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又心酸的消息。他通过一些渠道,找到了赵大庚养伤的地方,那是一处隐藏在弄堂里的、由爱国商人秘密资助的小诊所。
在林薇的恳求下,顾言笙设法安排了一次秘密的会面。
在一间光线昏暗、药味浓重的小房间里,林薇再次见到了赵大庚。他肩膀的伤好了大半,但神色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悲恸和疲惫。他看到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的林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林姑娘,你……你也活着,真好。”
“赵班长……”林薇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边袖管——他的左臂因为伤势过重,感染坏死,最终被迫截肢了。她的心猛地一沉。
“没事,捡回条命,值了。”赵大庚倒是显得很豁达,用仅存的右手摆了摆,“就是……以后不能再扛枪打鬼子了。”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
林薇的泪水涌了上来。她推动轮椅,靠近一些,将自己这些天写下的关于他们连队的文字,递给他看。“赵班长,我……我把杨排长,还有柱子、小山他们的事,写下来了。你看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赵大庚识字不多,但还是接了过去,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极其缓慢而认真地辨认着。看着看着,这个在战场上流血断臂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眼眶红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没错……是这样……柱子那小子,枪法就是准……小山,才十八岁,家里还有个老娘……”他哽咽着,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林姑娘,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他们!让他们……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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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泣不成声。
从赵大庚这里,她补充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关于杨立诚排长的过往,关于弟兄们平时的趣事,关于那场惨烈断后战斗的更多片段。这些细节,让那些纸上的名字,变得更加血肉丰满,栩栩如生。
这次会面,让林薇更加明确了写作的方向。她不仅要记录牺牲,更要记录下这些平凡英雄们曾经鲜活的生命。
租界的生活,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物价飞涨,谣言四起。日伪的特务活动日益猖獗,针对抗日志士的暗杀、绑架事件时有发生。报纸上虽然还能看到一些批评日军的文章,但尺度越来越小,审查越来越严。
林薇的文章,以“薇光”的笔名,开始在顾言笙所在报纸的副刊上零星发表。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随着一篇篇充满现场感和悲怆力量的战地纪实、人物特写登出,渐渐在部分读者中引起了反响。人们通过这些文字,仿佛亲眼看到了北岸的惨烈,认识了那些默默无闻的牺牲者。
这也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
一天,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自称是“租界警务处特别调查科”的人来到医院,要求见“林薇小姐”。
“林小姐,我们注意到你最近发表的一些文章,内容敏感,涉及不实信息,容易煽动民众情绪,扰乱租界治安。”为首的一人,眼神阴鸷,语气带着官腔和威胁,“希望你停止发表此类文章,并配合我们说明一些情况,比如,你是如何从闸北脱险的?那些所谓的‘事迹’,消息来源是哪里?”
林薇心中警铃大作,知道麻烦来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在床头,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声音微弱地回答:“长官……我只是个侥幸活下来的伤患,记录所见所闻……至于消息来源,都是道听途说,难辨真假……我伤势未愈,头脑也不清楚,实在无法配合调查……”
她滴水不漏,以伤病为由,软绵绵地将对方的询问挡了回去。那两人见她确实重伤在身,语气虚弱,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破绽,又碍于这里是教会医院,不便用强,只得警告了几句,悻悻离去。
但林薇知道,她已经被盯上了。
顾言笙得知后,忧心忡忡:“林薇,看来你的文章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以后发表要更加小心,或者……暂时停笔避避风头。”
林薇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他们越是想捂住我们的嘴,说明我们越是要说。如果停下来,那才真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她想起了沈惊鸿的提醒。危险,果然无处不在。
然而,这次调查事件,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当天晚上,一个陌生的护士在给她送药时,悄无声息地塞给了她一张小小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是沈惊鸿凌厉而熟悉的笔迹:
“笔锋可藏,心火勿熄。静待风过。”
没有落款,但她知道是他。
他看着一切,保护着她。他没有让她放弃,而是让她暂时隐藏锋芒,等待时机。
林薇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远隔重重阻碍传递过来的温度与力量。
她将派克钢笔和未完成的手稿,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病床下最隐秘的角落。
窗外,租界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孤岛畸形的繁华。而对岸,炮火并未停歇,只是声音变得遥远而沉闷。
林薇知道,她的战斗,以另一种方式,刚刚开始。她在这孤岛的病榻之上,用文字构筑着她的阵地,等待着风浪暂息,等待着与那个男人,在时代的洪流中再次并肩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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