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住呼吸,指甲抠开侧袋的拉链。里面果然藏着个纸包,用油纸裹了三层,最外层还封着圈黄蜡,蜡边被体温焐得发黏,沾着几根帆布的线头。林悦捏着蜡封的边缘轻轻撕,蜡屑簌簌落在柴火上,露出里面的草纸——纸上渗着片暗褐的渍,打开时,一股更烈的甜腥气涌出来,混着点焦糊味,像烧过的枣核碾成了粉。
纸包里是半颗罂粟壳磨的粉。壳的硬边还在,被磨得只剩层薄皮,粉是灰褐的,比刚才摸到的更细,指尖沾一点捻开,能感觉到细碎的颗粒在皮肤上游走,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她忽然想起那两个“好心人”的鞋——鞋帮沾着的红土里,混着点银亮的碎屑,当时没在意,此刻才反应过来,那是罂粟壳被碾时蹭掉的壳渣。
杂物间的窗棂漏进束阳光,照在纸包上。粉里的碎壳在光里闪闪发亮,像撒了把碎玻璃。林悦把纸包重新裹好,塞进自己蓝布衫的内袋,指尖按在上面,能感觉到那点硬邦邦的轮廓,像块烧红的烙铁。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扎羊角辫的女孩在唱她教的歌:“红土坡,坡连坡,娃娃读书不怕多……”
她对着墙深吸了口气,把那股甜腥压进肺里,转身时,脸上又挂上了笑,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点红土坡春末少见的寒。
那天傍晚的红土坡,夕阳把云染成烧红的铁,山风却突然裹着股腥气往坡下钻。林悦把油纸包紧紧按在蓝布衫的内袋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纸包棱角硌着肋骨,像块没焐热的冰,可她跑起来时,胸口却烧得厉害,像揣着团火。
她要赶在巡逻队换岗前到界碑。书包里的罂粟粉还在鼻尖萦着甜腥,那两个“好心人”临走时看她的眼神突然在脑子里炸开:浑浊的,带着刀光的冷。她不敢耽搁,抄近路往界碑跑,脚下的红土被晒了整天,烫得像铁板,踩上去“噗嗤”陷半寸,鞋帮沾着的土块甩起来,打在裤腿上“啪啪”响。
乌云是突然压下来的。刚才还挂在山尖的夕阳,转瞬间就被灰黑的云吞了,风里卷着碎石子往脸上打,林悦抬手挡了下,油纸包在怀里硌得更疼。紧接着是雷声,“轰隆隆”从峡谷里滚出来,像有群马蹄在头顶踏过,豆大的雨点“啪嗒”砸在她额头上,瞬间连成线。
雨来得太急,红土眨眼间化成泥浆。山路陡得像被刀劈过,她脚下一滑,膝盖先撞在块尖石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倒抽口冷气。身体顺着坡往下滚时,怀里的油纸包“呼”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道弧线,重重摔进泥沟。
她挣扎着爬过去,手指插进冰冷的泥浆里摸索。摸到纸包时,外面的蜡封已经裂了道口子,黄蜡混着泥水往下淌,里面的罂粟粉顺着裂缝漏出来,在浑浊的雨水中晕开片灰褐的雾。她把纸包往怀里拽,粉却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她的蓝布衫上——靛蓝的布被雨水泡得发深,粉一沾上去,就洇成朵暗褐色的花,边缘还在慢慢晕开,像朵在血里泡开的毒花。
“站住!”
粗哑的吼声裹着雨声砸过来。林悦猛地回头,看见两个黑影顺着坡追下来,手里的猎枪在闪电中亮了下——是土制的双管猎枪,枪管锯得很短,枪口冒着黑黢黢的光。她认得,是早上送物资的那两个“好心人”,此刻他们的蓝布褂被雨水淋得贴在身上,露出里面别着的砍刀,刀柄缠着的红布在雨里像条流血的蛇。
她转身想跑,可泥浆太深,脚像被钉住。猎枪的“砰”声炸响时,她只觉右肩像被烧红的铁钎捅了下,剧痛顺着骨头缝往心脏钻。身体不受控地倒下去,脸磕在泥里,红土混着雨水灌进嘴里,腥得发涩。她看见血从肩头涌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泥浆里,砸出串暗红的泡,很快又被雨水冲散。
其中一个毒贩走过来,猎枪的枪口对着她的脸,枪管上的锈迹被雨水冲得发亮。她想开口,想说“那包里是罂粟粉”,想说“孩子们不知道”,可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沫堵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
我就是这时赶到的。界碑的影子在雨幕里晃,我举着枪往坡下冲,看见林悦趴在泥里,蓝布衫上的暗褐花朵越来越大。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可我还是看清了她的眼神——不是疼,是急,像要把什么东西刻进我眼里。
她的手往学校的方向伸了伸,指尖在泥浆里划出道浅痕。嘴唇翕动着,我凑近了些,才看清她在说什么。雨水灌进她半张的嘴里,混着涌出来的血沫,把“孩子”两个字泡得发胀,模糊不清,却像两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耳膜。
猎枪又响了一声,这次是冲着我来的。我翻滚着躲到界碑后,再探出头时,林悦已经不动了,只有她的手还保持着伸向学校的姿势,指缝里的红土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攥着把没撒完的种子。
“她会变成光的。”
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钻出来,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瞄准镜正对着我这边,镜筒里的十字准星或许也沾着雨,可他的呼吸很稳,像扎根在岩缝里的老榕树。
“照亮你该走的路。”
他的话尾被风吹得发虚,却带着股咬碎红土的硬气。我低头看向怀里的观察镜,镜片上沾着的雨珠里,好像映着林悦的脸——她站在海棠树下,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我绣的歪海棠,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远处的橡胶林里,那朵野海棠还在风里颤,花瓣上的露水被闪电照得发亮,真像点点碎光,正顺着界碑的方向,往红土坡小学的方向漫。
耳机里突然炸响一声脆响,“咔”的一下,像块小石子砸进结了冰的界河——是傣鬼拉动枪栓的动静。那声音裹在电流的“滋滋”声里,却异常分明,带着金属部件摩擦的冷硬,在寂静的丛林里荡开圈涟漪,惊得近处的虫鸣都顿了半拍。
“你看那朵海棠,”他的气音顺着麦克风飘过来,混着夜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枪管上,“花瓣上的露水,像不像她当年擦汗的帕子?”
我心里猛地一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把观察镜重新架到眼前。镜筒里的野海棠被夜风拂得轻轻晃,瓣尖坠着的露水终于撑不住了,顺着粉白的花瓣往下滑,滑过被月光照得半透明的花瓣边缘,又蹭过带着细绒毛的瓣底,最后“嗒”地落在底下的腐叶堆里。腐叶吸了露水,立刻洇出个浅粉的圆,像滴被稀释的血,在褐黄的碎叶间格外扎眼。
就在这时,橡胶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咔嚓”。
不是枯枝被风折断的脆裂,也不是野兽踩过朽木的闷响,是种带着滞涩感的钝响,像生锈的铁件在互相摩擦。我把观察镜的倍率调到最大,调焦轮“咔嗒”转了半格,镜筒里的树影瞬间清晰起来:老榕树西侧的树干上,有块树皮似乎微微动了动,边缘露出道极细的缝,缝里隐约闪着点冷光,像谁在黑暗里,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树皮的褶皱。
那响动又接连响了两声,“咔嚓、咔嚓”,节奏很慢,带着种刻意的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看见那块树皮被撬得越来越开,露出的缝隙里,渗出点乳白的树汁,在月光下亮得像凝固的奶。刀尖偶尔从缝里闪过,反射出的光比星子还冷,蹭得树汁微微颤动,像在切割什么坚硬的东西。
傣鬼的呼吸声在耳机里变得极轻,几乎与林间的气流融为一体。只有狙击枪金属部件偶尔的轻响,提醒着他正全神贯注地瞄准——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硬茧蹭着冰冷的金属,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死死咬着那道树皮缝,连睫毛上沾着的草屑都纹丝不动。
风突然转向,从老榕树的方向吹过来,带着股新鲜的木屑味,混着那若有若无的甜腥。观察镜里,那块被撬开的树皮终于“啪”地掉了下来,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深不见底,像只突然睁开的眼,正冷冷地盯着我们的方向。
傣鬼的呼吸突然卡了半拍,像被夜风呛了口橡胶林的腥气。耳机里传来他喉结滚动的轻响,随后是压得比界河流水还低的声线,每个字都裹着层冰碴:“坐标西北,三点钟方向。”
停顿像根绷紧的弦,悬了半秒才续上后半句:“有人在砍树。”
我的观察镜几乎是弹着转过去的,金属镜身撞在眉骨上,疼得眼冒金星。调焦轮被我拧得“咔嗒”作响,轮轴里的细沙跟着震颤,暮色里的树影终于从模糊的墨团凝成清晰的轮廓——老榕树西侧的排水沟旁,蹲着道佝偻的黑影,像块从岩缝里挤出来的顽石。
那人手里的砍刀正往下劈,刀刃没入树干的瞬间,发出声沉闷的“噗嗤”,像把钝斧砍进浸了水的红土。乳白色的树汁顺着刀身往外涌,在月光下亮得像道凝固的奶线,顺着粗糙的树皮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泛着细碎的银光。
他的动作熟得让人发怵。每劈一下,手腕都会极自然地往回带半寸,像在掂量着什么,随后再猛地发力——这姿势我太熟悉了,当年在红土坡的泥沟里,那把沾着林悦血的猎刀,也是这样被人攥在手里。
砍刀又落下时,片巴掌大的树皮翻卷着翘起来,边缘带着新鲜的木色,像块被剥开的痂。树皮内侧沾着点暗红的碎渣,不是树汁的浅褐,是种发乌的暗,像干涸已久的血。我的指腹突然发痒,想起林悦当年摔进泥沟时,蓝布衫上洇开的那朵暗花——也是这样的红,混着红土的褐,在靛蓝的布面上晕成丑陋的疤。
“是他们。”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抖。裤袋里的照片被掌心的汗浸得更皱,林悦的眉眼在湿软的纸页上晕成团模糊的蓝。我死死盯着镜筒里的黑影,看着他劈下第五刀时,刀柄上缠的红布条闪了下——那布条边缘磨得发毛,像被血泡过又晒干,和当年在泥沟里捡到的那截一模一样。
“当年杀林悦的那伙人,”我舔了舔发裂的嘴唇,尝到股铁锈味,“刀法一模一样。”
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停了手。砍刀还嵌在树干里,刀柄随着夜风轻轻晃,红布条像条垂死的蛇。他侧过脸,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亮他嘴角的笑——不是善意的弧度,是咧着嘴的狰狞,露出颗发黑的龋齿,像嚼过罂粟壳的毒牙。
观察镜的十字准星正对着他握刀的手,我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被刀鞘磨出来的旧伤。当年林悦的教案本上,就画过这样一道疤,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刀疤在右手,砍树时会往回收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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