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班靠在岩壁上,后背的迷彩服被岩缝里的水浸得发暗,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他右手的指缝死死按着左臂的伤口,血顺着指缝往外冒,在灰黑的岩石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条红蛇顺着岩缝往下钻,在脚边积成小小的血洼。军帽不知丢在了哪里,额角的伤口泡在雨里,泛着惨白,血和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领章上——那颗红五星被泡得发暗,边缘的金线褪成了灰,像蒙了层洗不掉的泥。
他的视线扫过满地狼藉,从积水潭里的碎骨,到橡胶树断口的胶汁,最后落在峡谷边缘,像被磁石吸住。那里的碎石坡上有串新鲜的脚印,前掌深后掌浅,鞋跟的纹路清晰可见,是“我”常穿的战术靴印。可脚印被雨水冲得越来越淡,到悬崖边时,只剩下几个模糊的浅坑,旁边的泥地上有道拖拽的痕,像什么重物被拉着往崖边去,最后隐进翻滚的白雾里。那雾从谷底涌上来,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把深不见底的悬崖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块碎石坠下去,半天听不见声响,像被白雾吞了。
风从峡谷口钻进来,卷着雨打在邓班的脸上,他却没眨眼。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泥水,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没被浇灭的火,死死盯着那片白雾,仿佛要在雾里烧出个洞来。
“黄导!”
阿江的呼喊刚出口就被雨砸得七零八落。他的右腿膝盖往外撇着,像根生了锈的合页,每挪一步都带着“咯吱”的响,瘸腿在碎石上碾出歪歪扭扭的痕,裤脚磨破的地方露出青肿的皮肉,沾着红土和草屑,像块被揉皱的脏布。喉咙里像卡着团湿棉花,每喊一声就剧烈抽搐,声音被雨撕成碎片,尾音抖得像风中的蛛丝,刚飘起来就被雨水打落。
右臂用三角巾吊在胸前,三角巾的白被血浸成暗褐,边缘还在往下淌血,顺着胳膊肘滴在腰侧的弹夹袋上。左手攥着根断枝当拐杖,扒开半人高的灌木丛时,带刺的枝桠“唰”地扫过手背,尖刺扎进皮肉里,疼得他猛地吸气。血珠顺着指缝滚成细流,滴在脚边焦黑的落叶上——那叶子被烧得发脆,血珠砸上去“噗”地晕开,像滴在灰纸上的朱砂,很快又被雨水冲成淡红的雾。
他的钢盔早不知丢在了哪里,头发被雨水泡得贴在头皮上,露出眉骨处那道旧疤。疤是去年在红土坡被砍刀划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白,像条没蜕净的蛇皮,顺着眉骨往下爬,缠着眼角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知道那泪滚过疤时,刺得他眼睛发酸。
“你出来啊……别吓我们……”
声音越来越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扒开一丛半焦的蕨类,枯黄的叶片“簌簌”往下掉渣,突然有团灰影“噌”地从根下窜出来——是只受惊的野兔,后爪蹬起的泥水“啪”地溅在他脸上。阿江像被火烫似的猛地后退,脚下在湿滑的岩缝边打了个趔趄,右手慌忙去抓旁边的树干,却抓空了,整个人往岩缝里栽去。
“黄导……”
他用胳膊肘死死抵住岩壁才稳住身子,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后背贴在冰凉的岩石上,激得浑身发颤。岩壁上的弹痕硌着他的脊梁,像无数只冰冷的眼,正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远处的雨还在哗哗下,风卷着焦糊味往鼻腔里钻,他突然觉得这林子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咚咚”的,像在敲丧钟。
李凯拄着那挺断枪站起来时,膝盖“咔”地响了声。断枪的木质枪托裂了道缝,刚好卡在他掌心的老茧里,他借着这股力往上撑,大腿的伤口突然传来钻心的疼——血泡被磨破了,腥甜的血顺着裤腿的破口往外涌,在泥里拖出条淡红的痕,像条跟着他的小蛇。
钢盔歪在头上,帽檐压着眉骨,能看见盔顶那个弹孔——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像被烙铁烫过,弹孔周围的金属凹下去块,是刚才子弹擦过时留下的吻痕。帽檐下的脸白得像张浸了水的草纸,只有眼底的红血丝烧得厉害,像两簇快熄灭的火。
“分开找!”
他咬着牙说,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混在话里,听着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右手死死攥着断枪,指节泛白得快嵌进木头里,枪身上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透湿,贴在金属上像道渗血的疤。“仔细看地面……有血迹……”声音越来越低,到“被拖拽的痕”几个字时,几乎成了气音,舌尖抵着牙床,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虚得像泡沫。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焦黑的橡胶树断枝、泡在水里的弹壳、被踩烂的军徽……每样东西都在雨里淌着水,像在嘲笑他的徒劳。大腿的疼还在往骨头缝里钻,可他不敢停,只能拖着伤腿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怕,怕真的找到那道拖拽的痕,更怕找了半天,什么都找不到。
吉克阿依把香客背进溶洞最深处时,岩壁上的水珠顺着香客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用三块灰岩块抵住洞口,石块碰撞发出“咚”的闷响,刚好能挡住外面的风雨,又留着道细缝透气。转身往回跑时,绑腿早被泥水浸得透湿,粗棉布裹着脚踝,沾着的红土和草屑结成硬壳,每跑一步都“咯吱”作响,像拖着串小石子。
脚踝的旧伤是上周在马厩被马蹄蹭的,此刻被碎石一硌,伤口“唰”地裂开道新痕。他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眉骨突突跳,脚趾在靴筒里蜷成一团,每落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碎石的棱角透过薄薄的靴底往上顶,伤口的疼混着筋络的酸,顺着小腿往膝盖窜。怀里的医疗包晃得厉害,帆布带子勒着锁骨,里面的纱布卷撞着碘伏瓶,“叮叮当当”的轻响混在雨声里,像谁在暗处抽噎,细弱得随时会断。
跑过刚才香客躺过的坡地,他的靴尖突然踢到块硬物。低头看时,心猛地一沉——地上有滩淡红的血,不是新鲜的艳,是被雨水泡淡的粉,正顺着岩缝的沟壑往里渗,像条往黑暗里钻的小蛇。血渍边蜷着半片蓝布,是林悦绣的海棠角,靛蓝的布面被血浸得发暗,边角撕得毛糙,露出里面的白棉絮,针脚处还缠着根细血丝,像条没褪尽的红线,死死缠在布角的海棠花瓣上。
吉克阿依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布角。布面湿冷得像冰,针脚的纹路里还卡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壤。他突然想起林悦教他们绣海棠时说的话:“针脚要藏在花瓣里,才经得起风雨。”可这半片布,终究还是被风雨撕成了碎片。
傣鬼的目光像两枚生锈的钉子,死死钉在峡谷边缘。那里的雾气正从谷底往上涌,不是一缕缕的飘,是成团成股的滚,白得发稠,像熬到浓稠的米粥,把深不见底的悬崖糊得严严实实。偶尔有风吹散些微雾,能瞥见底下黑黢黢的岩缝,像巨兽张开的嘴,转瞬间又被新的雾填满。
风从谷底钻上来,带着股凿冰似的冷,卷着雨丝抽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他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贴在眉骨,混着未干的血和雨水,在脸上淌出弯弯曲曲的痕,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左手的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老茧——刚才架着“我”的那两个黑雨衣,此刻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
他们的动作太稳了。黑雨衣的下摆扫过碎石时,露出的靴底沾着层灰石渣,不是雨林里的红土,是峡谷岩壁特有的风化石屑,磨得靴纹里全是白痕。拖拽“我”的时候,步幅均匀得像丈量过,后脚跟落地的“咚咚”声隔着雨都能听见,绝不是慌不择路的逃,倒像在往某个早就选好的地方去——比如那片雾里藏着的悬崖,比如雾底下可能藏着的暗道。
傣鬼突然往前挪了半步,脚边的碎石“哗啦”滚下悬崖,很久才传来声闷响。他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喉结狠狠滚了滚,像有块烧红的铁堵在喉咙里——他们要带“我”去哪儿?那悬崖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风又起了,雾更浓了。他的影子被雨打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个随时要被雾吞掉的叹号。
“黄导!”
傣鬼的吼声像被揉碎的铁,猛地炸响在雨幕里。他像头脱缰的兽,不顾一切地往悬崖边冲,军靴碾过碎石坡,发出“咯吱咯吱”的锐响,溅起的泥水混着红土,在身后拖出条歪斜的痕。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灌,呛得他“嗬嗬”咳嗽,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左臂的伤口早被扯裂了,血顺着指缝甩成细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像撒了把碎红的珠子,在湿黏的红土里洇开个个深色的点。
他的钢盔早就跑掉了,额前的碎发被雨水糊在脸上,露出眉骨处的疤——那是三年前在红土坡被毒贩的砍刀划的,此刻被血和雨泡得发亮,像条醒着的蛇。左臂的止血带松垮垮挂着,被风掀起的迷彩袖下,伤口的皮肉翻卷着,像朵被揉烂的红山茶,每跑一步都扯得他浑身发颤,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眼里只有悬崖边那片翻滚的白雾。
“黄导——!”
邓班伸手去拉他时,指尖刚触到他的战术背心,就被一股蛮力狠狠甩开。“咚”的一声,邓班的手背撞在灰岩柱上,疼得他猛地抽气,指节瞬间泛白。他望着傣鬼疯跑的背影,喉结滚了滚,突然也跟着往前冲,左臂的伤口被扯得更疼,血顺着胳膊肘滴在胸前的领章上,把那颗红星染得发暗。
阿江拖着瘸腿跟上来,右腿膝盖往外撇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裤脚磨破的地方露出的皮肉沾着红土,在泥里拖出条淡红的痕。他的右手死死抓着块灰岩,指甲抠进岩石的缝隙里,才没让自己摔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声,像头受伤的野兽。
李凯也拄着断枪跟了上来,大腿的伤口早被血泡透了,每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没哼声。断枪的木质枪托在泥里拖出条痕,枪身上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透湿,像条渗血的蛇,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
四个人站在悬崖边时,雨正往死里泼。
脚下的碎石松得发颤,稍不留意就会往下滑。悬崖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像一锅煮过头的白粥,从谷底往上涌,把深不见底的沟壑遮得严严实实。风从谷底钻上来,带着股冰碴子味,卷着雨丝抽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雨砸在悬崖边的岩石上,发出“啪啪”的响,像有人在暗处敲丧钟,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偶尔有块碎石从脚边滚落,在雾里打着旋儿往下坠,过了很久很久,才传来声闷响,“咚——”,像掉进了无底洞,连回音都没有,就被白雾吞得干干净净。
头顶的乌鸦群还在盘旋,“呱呱”的叫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它们的翅膀扫过雨幕,投下的黑影在地上一闪而过,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突然,一只乌鸦俯冲下来,黑亮的爪子抓着片焦黑的迷彩布,布角还留着弹孔的焦痕。它在四人头顶盘旋两圈,翅膀“呼”地掀起股风,又猛地钻进云里,那片布在雨幕里晃来晃去,像面小小的黑旗,在灰黑的天色里格外扎眼。
傣鬼突然蹲下身,动作猛得像要栽下去。邓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时,才发现他的浑身都在抖,像打摆子似的。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悬崖边的一块岩石。岩石的表面很糙,沾着层湿泥,指尖拨开泥土时,露出道新鲜的划痕——不是自然形成的钝,是被硬物拖拽过的锐,边缘的碎石还带着湿意,像刚被蹭过不久。划痕弯弯曲曲地往崖边延伸,到最末端时,泥土有些松动,像被什么重物碾过。
他的指尖突然顿住了。
泥土里沾着半片迷彩布,被血浸透得发暗,边缘磨得毛糙。傣鬼用指尖轻轻捏起布角,指腹触到布料上的纹路——是“我”身上那件的,他认得,去年在南沙镇围剿时,“我”的后背被弹片划了道口子,就是他帮忙缝的补丁,就在这片布的位置。
更让他心口发紧的是布角那个小小的破洞——圆圆的,边缘还留着点纤维,是上次在红土坡追毒贩时,被树枝勾的。当时“我”还笑着说:“这是勋章,战伤,得留着。”
傣鬼的手指突然用力攥紧,布片被捏得变了形,血渍沾在他的指腹上,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望着那片布,又抬头看向翻涌的白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头被堵住嘴的狼,眼里的红血丝烧得厉害,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卷着雨又扫过来,吹得那半片迷彩布在他指间轻轻晃,像在说:别找了。可他死死攥着,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这块布,也捏碎这片吞噬了“我”的白雾。
“不……”
阿江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生锈铁片,刚出口就劈了叉。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右脚跟碾在块松动的碎石上,“咕叽”一声陷进湿泥里,整个人猛地往侧边歪去。右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向身旁的岩柱,指腹死死抠住灰岩表面的凹痕——那是常年被风雨侵蚀出的沟壑,糙得像砂纸,边缘还带着雨水的冰,指甲缝里瞬间嵌进细小的石渣,疼得他指节突突直跳,泛出死白的颜色,仿佛要把石头抠出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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