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通这点,却害怕薄秀臣他们会去而复返,下意识地跟上了薄翊川。
他走进了离小桥不远的八角亭内,待我跟到近处,又见他走出来,手里提了个喷壶,为亭前一排殷红盛血的蝴蝶兰浇水,而后弯下身去,似在逐个检查这些蝴蝶兰的长势。
就在那时,一只小蜘蛛突然跳到了我的脸上。
我吓了一大跳,从树丛间逃窜出来,又被石子绊了个狗啃泥。一抬头,便瞧见了一双鞋面雕着花纹的皮鞋。
再往上,便是被白色亚麻裤子包裹的修长双腿,拎着喷水壶的手——那只朝我开枪的手。
右耳隐隐作痛,可我来不及收敛的视线,已经爬到了薄翊川的脸上,这才初次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肤色是那种贵养出来的浅蜜色,轮廓异常深邃,不似祖籍是粤东客家人的南洋华侨,更偏向尼泊尔或不丹人的长相,眉心生着一点赭红的观音痣,看着就像印度教壁画里的梵天,偏生眉眼与那观音痣反差极大,像是被阿爸上妆用的那种狼毫笔描出来的,浓艳锋利,冷下眼盯着人看时,不像梵天,倒像是阿修罗。
只与他对视了一眼,我便像被烈日灼心,不敢再看,低下了头。
随阿爸生活在唐人街的五脚基时,邻居们鱼龙混杂,我从小就擅长察言观色,知道怎样讨大人喜欢,常常隔壁左右转一圈,就能讨得一兜子零食,可对着比我大几岁的薄翊川,我却怕得什么都忘了。直到……有凉水顺着我的头脸浇下来。
“真脏谁准你来这儿的?”
我愕然地抬起头,见薄翊川俯视着我,眼底透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蝴蝶兰是他亡母精心培育的品种。那一天,她去世还不足月,我竟无知的踏足此地,还带着满身污秽,在他看来,无异于对他阿妈的莫大侮辱,可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呆住了,站在那儿,任由他将一壶水兜头浇了个干净。
婆罗西亚的仲夏潮湿炎热,被凉水冲算不得什么,我身上的泥污被冲掉了不少,非但不难受,还爽利了许多。
我愣愣地看着薄翊川,见我没被吓跑,他神色更冷:“还不滚?”
我又能滚去哪里呢?
薄隆昌还宿在西苑,我根本无处可归,没穿衣服,浑身脏兮兮的,比流浪儿还不如,被他这一斥,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薄翊川一时没再出声,似乎也不知该拿一个哭泣的十岁孩童怎么办,只在站在那儿,拎着水壶的那只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攥住了我的胳膊,拽着我到了一条鹅卵石道上,我认得那是通往西苑的路,双腿一软,就蹲了下来。
“我不回去。”我牙关打颤,浑身发抖,比起他和薄秀臣他们几个,薄隆昌才是让我最恐惧的存在。我怕他掐着我脖子的滚烫的大手,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看着我时灼红如野兽般的眼神,与看着阿爸时如出一辙,像是要将我吞掉一般。
我怕他怕得哪怕知道阿爸在遭受折磨,也不敢踏入西苑一步,我是这样懦弱,我是个自私的坏小孩。
薄翊川松开手,将我扔在地上,我满以为他会拔腿就走,但他的身影笼罩在我的头顶,并未离去。
良久,我才听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
“老爷会打我阿爸,”我断断续续地挤出音节,“也想打我,我我怕。”
“说谎。他明明那么迫不及待,连半年的丧期都等不了,怎么舍得打你阿爸呢?”
我抬眼看去,月光下,他盯着我,目光锐利得像要将我剖心挖腹。我摇摇头,向他争辩我绝没有撒谎——每次薄隆昌从西苑离开后,阿爸就要卧床两三天,连地也下不了,屋子里的药味浓得都要腌入我的骨头里去,又怎么会有假?
可不待我磕磕巴巴用孩童的措辞说完,薄翊川便将我打断:“够了。男人和男人真恶心。”
说着,他便甩下我,朝花园里走去,一刻也不愿多留。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上了他。
被我跟着走了几步,薄翊川就停下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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