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方摇摇头,不肯挪步,却被另一个兄弟攥住了胳膊。
“让川哥下去吧,我们拦不住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兰方咬了咬牙,看着薄翊川推开舱门的背影,攥紧了双拳。
是啊,拦不住的。
薄少校薄队长说一不二,下定的决心,做好的决策,即便前边是死路一条,也绝对不会更改,十年来在部队里每次行动都是如此。
就像去年那次他明知为了救人质,孤身一人去引开一帮全副武装的毒贩,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也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秒。
何况,那是他的弟弟,他的爱人。
薄翊川跳进了海里,周围弥漫着熏天的机油味与血腥味,温度极高,海面上漂浮着厚厚泛着彩色光泽的油层,瞬间就沾染了他一身。
在这种环境里,几乎没有人类能够活下来。
但他此刻不想用理智和常识来判断。
他只愿相信佛祖,相信有万分之一的奇迹。
他避开燃烧的机体,也避开每具视线范围内能找到的焦黑尸体,那其中肯定没有薄知惑,他告诉自己,把防火服脱了下来,钻进水里,在残骸的阴影下搜寻,但无论是环绕四周还是潜到深处,都一无所获。
他的小蝴蝶一定是变成了一条人鱼,在坠机时就游走了。
薄翊川任凭自己沉在残骸的深水里很久,都没有勇气游上去察看那些尸体。面对穷凶极恶的毒贩、海盗和恐怖分子时,他没有怕过。
刀捅,中弹,爆炸,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刻,他也没有怕过。
但此时此刻,他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直到,通讯器里传来阵阵急促的呼叫与海上救援的警报,有穿着专业潜水救援装备的人跳进海里,把他给强行拖拽上去。
太平间里弥漫着来自阴间的寒冷气息,令薄翊川清楚意识到这是生死相隔的亡者去所。他站在门口,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动不了。
可里边法医却朝他回过头来,将白布揭起,令那副拼凑起来也残缺不全的、几乎完全变成了焦炭的骸骨在他的视线里展露无余。
他猝不及防,本能地闭上了眼。
“薄少校,这具尸体是我们经过打捞拼凑后,唯一无法确认身份的。它在直升机被击中坠海时处在爆炸中心,经过二次爆炸,已经基本碳化,能提取指纹和有效dna几率很小,而且薄知惑的指纹与dna都没有登记在婆罗西亚警方系统里,无法进行比对,但从他的右耳位置发现了金属残片,怀疑是某种追踪通讯装置的一部分您是薄知惑的哥哥,请您来是想麻烦您辨认一下,这具尸体是否是他本人。”
金属残片?
通讯装置?
他不是把薄知惑耳骨里的通讯器取出来了吗?
这一定不是他的尸体。
“薄少校。”法医看着门口那个明显一夜未眠,双目血红、浑身透湿的男人,几乎无法将他与电视上那个气宇轩昂的少校对应起来,说他看上去像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都不为过。
但当他迈开步伐时,那种军人的沉稳冷静就立刻显露出来。
当他把放在玻璃罐里的金属残渣递到薄翊川眼下时,对方死死盯住了它,眼白上的血丝肉眼可见的更密了,眼角仿佛要渗出血来。
——尽管还没有检测材质,但应该属于航天材料,譬如钛钢或者钨钢,经过这样的高温环境,它仍然没有被烧熔变形,能够清晰辨认出是个火箭头的形状,箭头周围带有能牢牢固定住皮肉的倒刺,散发着森然的残忍,里侧还有个螺丝孔一样的圆形接口。
“按理来说,有这种接口的设计,这个装置就应该还有另一部分,可是我们没找到,可能是在爆炸中被弹出死者颅骨掉出了海里。”
另一部分?
薄翊川盯着那个装置,一种可怕而残忍的猜想从神经深处钻了出来,在脑中来回啃咬,良久,他才逼迫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能把它,暂时交给我吗?”
“抱歉,薄少校,不管他是不是您弟弟,这起针对国安局发起的袭击都属于刑事犯罪,所以这个东西属于证物。请问您要它做什么?”
薄翊川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离开了太平间。
“川哥,拿来了,你要的是这个东西吗?”
从兰方手里接过那个绝缘盒时,薄翊川的手都在轻微发抖。他按住自己的手,将盒盖打了开来,里面便露出了当初他亲眼看着医生从薄知惑耳根后剥离出来的管状装置。
“你试试,这是不是另一半,”薄翊川顿了顿,在脑子里斟酌了一下,补充,“这是我前两天在家里的垃圾桶发现的,之后我注意到薄知惑耳后有伤,猜想可能是他的东西,我就是因为这个线索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与目的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自己身陷泥泞。
法医用镊子将那个沾染着血迹的管状物夹了出来,“咔哒”一声,两个装置严丝合缝的吸上的刹那,她的余光里,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晃了一晃,但当她看过去时,薄翊川尽管双眸血红,身躯仍然挺得笔直,神色看起来坚毅而清醒,看起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能够证明薄知惑已经不在人世了的证据。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就听见了薄翊川嘶哑的声音:“我希望他伏法,但我不希望他死,毕竟他是我弟弟。”
“明白。”法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见他目光落到了尸骸的头部。
“牙齿。就算经过二次爆炸高度碳化,牙齿里也有可能保存有效dna,如果婆罗西亚警方设备不够先进,可以申请东盟刑警组织介入调查,请国外的法医团队来验尸。”
法医用放大镜喷了点显血剂,看了看接缝处:“不用,这装置的两个部分都沾有血迹,可以进行比对,是否属于一个人。谢谢,薄少校,等这两天出了结果,我会打电话通知您。”
走出医院时,已是黎明时分,但海面上并没有日出,灰蒙蒙的,正在下雨,海风携来连绵不绝的雨丝,潮气从每个毛孔里沁入骨髓。
雨季没有结束。
正好相反,现在是十月,是婆罗西亚的冬季,雨季才刚刚开始。
薄翊川游魂一样走到码头边,朝无边无际的大海望去。
十年前薄知惑离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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