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贾诩拱手,目光里忽生出一种久不曾有的热——他许多年未见有人把“势”“法”“心”三个字揉在一个“饭”上,揉得这样硬,这样软。
——
夜更深,营中渐静。吕飞回到帐中,唐樱留的细针与香囊放在案上,灯火抖了一下,香囊影子在墙上也抖了一下,像两个小小的人在作揖。他洗去眉心血痂,血痕细细一道,从眉心向上,像开了一只“天目”。他对着铜镜看了一眼,不丑,甚至有一种少年特有的倔:刀给他加了一笔,他没有躲。
张辽掀帘入内,带了夜风的冷。他看了一眼吕飞的眉心,嘿地一声:“像样了。”
“多谢将军教训。”吕飞起身抱拳。
“教训不在我,铁血营自有规矩。”张辽坐下,顺手拿起那只铁牌,指尖敲了敲,叮叮两声,“听见没有?这声音,以后会跟着你。睡里也会响。你若有一日对它不烦了,就是你真入‘铁’了。”
他顿了顿,忽又道:“你今日过刀门,第二次差点儿歪,是因为怕。我走‘刀门’那年,怕得腿软,是把自己狠狠咬一口,咬出了血,才不软。你不必学我咬——你有你的‘针’,你就扎自己一下,疼一疼,人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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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飞笑,“末将记住。明日还有‘铁道’。”
“嗯。”张辽收了笑,“明日入城,刀与话一样锋利。你在‘话’上要学贾诩,在‘刀’上要学高顺,在‘心’上要学主公。”
“末将谨记。”
张辽要走时,又回头补了一句:“还有——旗,千万别交给别人。你若死,旗自然有人接;你若活,旗就该在你手里。”
“诺!”
帐外风过,烛火黑一下又亮。吕飞把铁牌轻轻提起又放下,叮——他闭上眼,在心里为这个声音找了一个位置:不是在耳里,不在脑里,在胸口靠左半寸的地方,那里与他的心跳重叠。
他睡得不沉,醒得也快。半夜,营外忽然喧了一阵,很快便又压住。黎明前的那一刻,天最黑,黑得像把所有人心里的阴影都抽出来堆在一处。就在这一刻,军号忽地响了。
号声一响,铁血营便像一面被瞬间撑起的旗。人从地上弹起,甲从钩上落下,刀从鞘里出,步从地里生根。吕飞站起,手先去摸旗杆——像一个人走夜路先去摸腰间的刀。他把旗提起,铁牌轻轻作响,像在说:“醒。”
帐帘掀开,高顺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备,入城。”
“诺!”
——
二更未尽,宛城北门暗开,贾诩披蓑站在门洞一侧,像个雨里的人。崔理与崔家派来的二十名壮丁各驾一车,铁齿在石上磨出一串串冷音。门内外,暗暗有眼睛在看:豪右、军吏、百姓、游手、细作、死士。每一只眼睛都像一把小刀,试探着伸出来,又缩回去。
“走‘铁道’。”贾诩低声,“一篓一检,一车一签。签不过,不许出门一步。”
“是。”崔理咬牙,第一车先行。
铁道是沿着城内旧市道铺的铁齿轨,过去用以偷运盐铁。如今被陈宫改作粮道,倒也顺。只是每走一尺,齿轮与铁齿便“咔”的一响,像有看不见的牙齿在彼此啃咬。人听多了,心会乱。
第一车无事。第二车过半,忽有一人从街角窜出,往车上掷了一把粉。贾诩早有防,袖中短棒飞出,叮的一声击在那人手腕上,粉袋落地,白雾一散,风把它往反方向卷,恰好卷到那人脸上。那人“啊”的一声,捂脸滚倒,嘴里不断冒出泡沫。陈宫在远处皱眉:“熏风散。梁氏余孽。”
吕飞提旗的手微紧,高顺淡淡一句:“杆,只管直。”吕飞呼出一口气,把眼神从那人身上挪开。他明白了另一层意思:修罗场里,最残忍的不一定是刀,是你眼见恶而不乱手。你看见了,但你不动;你动,是救,是杀,都由令。令在旗,旗在你。
第三车、第四车……一车一车过,崔理的背汗湿尽又干,干了又湿。到第十车时,车上一袋白米颜色略微灰暗,崔理抢先跪下:“是我之过!愿罚!”吕布抬手示意停,银针试,一层淡黑,咬开一袋,里面有细若尘的灰。崔理额头顶在地上:“愿断一指!”
吕布看了他一眼,“起。罚两两银、记一过,人手留全——你若断指,拿什么写错?我用你,是要你把错写清楚,写给你自己看。”
崔理热泪扑簌簌下:“主公——”
“起来干活。”吕布转头对贾诩,“文和,宛城今日有救了。”
贾诩笑意极淡,却真:“主公用‘饭’救城,用‘律’养兵,用‘心’留人。贾诩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你便留下。”吕布道,“别再走。”
贾诩躬身。那一躬,像把他自己背后的某一扇门轻轻关上——葫芦里还装着东西,但他已把盖摘了,酒香与臭气一并放出来,任人辨。
天色终亮。第一缕阳光穿过北门的箭孔,落在“铁道”上,铁齿一齿一齿被照亮,像一排刚刚磨好的牙。吕飞把旗在身侧立稳,铁牌不响。他忽地想起了高顺说的“第七天记住杆”,心里微微一动:他不过一天,便想为自己刻下一小条“规”——无论风雨、人声、刀响,旗,只能因“令”而动。
“少年。”吕布忽然叫他。
“在!”
“今日你的‘杆’稳,赏。回营后,去铁血营后场,挑一柄随身短戟——不为杀人,为你提醒:杆之外,你还有刃。刃在身,才不惧风。”
“诺!”
张辽在旁笑:“今日他入刀门、过铁道,明日便能上阵。主公——这杆子,能挑千斤。”
“能挑千斤,先要能挑自己。”吕布道,“挑得起,才不负‘百炼’二字。”
他收了笑意,往城中看了一眼。那里,风里有灶烟,灶烟里有饭香,饭香里有两丝苦,被风一吹,淡了,又起。这座城,像那把银针——一半黑、一半亮,不至命,却能叫人记住。这记住,便是“炼”的开始。
傍晚,营中火起,铁血营老兵围着火,烤肉、喝酒。焦白把一块最肥的脊梁肉塞给吕飞:“杆子,吃。今日你撑得好。”
吕飞接了,一口下去,油顺着指缝流。他抬眼看见高顺在火光外,背影静得像一块立在风里的碑。他忽然明白,铁血营之“铁”,不在刀,不在甲,在人的背脊——像碑,像旗杆,像撑起一座城的梁。
远处,城门方向传来梆子声,三下、两下、一下,节奏古怪。陈宫从火光里走出来,低声道:“张绣遣人献‘兵册’,不过半。”
贾诩淡淡一笑:“这半,已经是他命里全部的‘直’。剩下的‘弯’,要看主公愿不愿意伸手替他折。”
吕布把视线收回,落在吕飞的旗上。旗面在夜风里轻轻鼓起,又慢慢垂下。铁牌在结下静静地贴着木,像一颗钉,钉住了一件将要发生的大事。
“明日,”他道,“再炼。”
火光噼啪作响,星星点点跳起,像在夜色中敲着一面看不见的鼓。吕飞把那鼓声当成了“叮”的回响,放在胸口左边半寸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要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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