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布回声不高,却清。他往上一抬手,掌在空中抓了个空,便把手往下探,摸到一株微微发凉的草。草叶窄,边沿锯齿细密,叶心有白点,碎而不乱。他指腹轻轻一捻,草里微微泛出一丝像新断石头的气。他心里微动:石心草?他记得陈宫杂记里提过:幽谷一线天,石心草靠寒泉而生,寒而不阴,能“引骨砂出络”。却不敢断。
上头绳索落下,先是少年,后是唐樱。二人下到一处半悬的石台上,离水不过一臂。唐樱不言,先以绳把自己系在一块石枘上,摸出火石,“哧哧”两下,点亮一枝油火。火光在这谷底叫冷一口吞了九成,只留下一点最硬的光,像一枚钉。
光一照,吕布的脸色不难看,却冷得像铁。左胸、肋下与肩胛各有一枚细矢,矢短如指,翎毛仿佛鱼鳞,鳞间抹粉。唐樱不慌,先以酒洗手,再以银针从“膻中”上一寸下针,入一分,缓缓平补;又在“期门”“章门”各下一针,针斜入,护肝经之气。她低声道:“主公,先别与毒硬扛,气顺一些,让我‘引’。”
吕布点头,眼眸如常。他把手从湿里抽上来,掌心摊开,掌上是一小把他刚才摸到的草。唐樱一看,眼里亮了一点:“石心草。”她又捻一捻那草,送到鼻下,“对。寒而不阴,入血能‘引’。”她抬眼,“少年,取草根,与泉水共捣,去渣留汁。再取白芷一撮、薄荷半分,麝一点——一点便够。和作膏,抹于伤下‘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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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吕飞动作极快,短戟当研杵,石作臼,捣至一缕幽绿。他手背青筋起,汗甩在石上立刻凉成一层薄薄的霜。唐樱以银针轻轻挑起断魂沙的“路”,针从“内关”下一分一分引出,像用极细的钩把一条细蛇一点点从洞里钩出来。她的手极稳,目光却不避少年:“吕飞,听针。针的颤处便是毒在走的地方。你扶主公的臂,三息时松,五息时紧。听我数。”
“是。”
“‘一’——”唐樱的针微颤,她手指轻轻一旋。
“‘二’——”她的声音又稳了一线。
“‘三’——上膏。”少年以指腹匀匀抹开,膏在皮上冒出一点细白,白里透出一丝极细的黑,如同有人在皮下吹了一口烟,烟便从毛孔里出来。他的心一松:引出来了。
上头忽传来震动,石渣落下,火光一晃。张辽压声:“有人回头,守!”高顺的声音沉:“半月收,刀门紧。别乱!”
黑里,吕布忽而笑了一下。笑意轻,像铁在水里“嘶”的一声。他用极轻的声音道:“文远,我在。”张辽隔石应:“主公放心。”
唐樱无暇闲话,趁着石心草汁初上,手法转为“走窜”,在吕布“少府”“太渊”各下细针,针不过入皮,不及血。她跳了一拍,改扎“荥、输”,再走“经渠”。吕布胸口那口闷从石头一样的沉,渐渐化成一阵阵细细的凉,凉得不尖锐,像细雨。毒走了一线,被引了出来。她又以极细的刃在箭入处切一小口,按,血与一丝黑挤出来,落在泉里,泉水上翻起一层极轻的白沫,又即刻被水吞了。
“再一味。”唐樱目光落到谷底一角,“龙涎苔。”那里石面像被谁常年用手摩过,润,滑。她伸指掐下一点,放在舌上,苦得眼角都跳了一下,却立刻吐掉,吐音短促,“对。与石心草相辅,能‘束’。”
“少年。”她不抬头,“把你眉心的血痕水揉在膏里一星。”
吕飞一愣,“眉心?”
“你铁血‘血礼’开过一线,这一线是‘镇’,镇得住。镇一丝血入膏,膏不走偏。”她说得很快,像下令,少年没有再问,手指在眉心一抹,红不艳,干涩,混入膏内不过一丝。唐樱抹在“走窜”的两针之间,膏色微微沉了一线,像从浮光滑入深水。
“主公,喘。”她轻轻道。
吕布按她法,鼻吸口吐,气徐徐如丝。片刻之间,胸口那块“铁”似乎不那么沉了。视线里,暗与光的界限略略清晰。耳里滴水声更清,像从极远处来,又像在自己心里落。
上头战声短促,刀背挫石,火噼啪。陈宫把手里一把细沙往风口一抛,风中立刻显出无形的丝线,丝线在半空里露出一瞬,便被张辽的刀背两两压断。胡车儿猛进三步,又退两步,脸上抹过的粉遇汗蜕出一层斑点,他自知今日再杀不成,便仰头吐一口唾、仰啸一声,顺着左壁的一个暗槽溜了出去——那是他早埋的逃路。高顺没有追,半月阵紧紧把谷口扣住,只让风出去,不让刀进来。
“主公,先别起。”唐樱按住吕布肩,“毒未尽,勉强行气会回头。”
“嗯。”吕布应得极轻。他侧头,看少年,眼底有光,“旗稳?”
“稳。”吕飞手背青筋未退,眼却亮,“镇桩上,铁牌不响。”
“好。”吕布微笑,“你下来的时候,心还是跳的。”
“跳。”少年直言,“铁牌叫了一声。”
“那是你命在叫。”吕布话头短,目光却像一根钉,把少年钉在原地,“记住它。”
——
毒稍退,人先上。唐樱心里清楚,谷底虽有寒泉,久处则阴气入骨,非益。她先把吕布身侧的细矢拔出三分,留根,敷药,封口,以窄布束伤,再以腰绳缠着人往上带。吕飞在下托,手上全是滑水,指背上的小口因先前银针自刺,疼。疼反倒叫他的手更稳。张辽在上接,往上每一寸都像把人从水里抠出一寸。
上到石台,吕布喘定片刻,唐樱目光又落到谷壁。火光下,石罅里除了石心草,还隐着一抹极细的银光,像鱼鳞。她伸手刮了一片,粉落在火边成一星星冷淡的光。她眼里一动:“铁英粉。”
“铁英?”陈宫侧目,“这谷下怕是有铁脉。”
“浅。”唐樱道,“但足以添兵刃之锐。若在谷口立水闸,导泉为渠,春夏灌田,秋冬磨粉。‘饭’与‘兵’,都靠它。”她又笑,“也算‘一线机’。”
吕布目光一沉一亮,笑意极淡:“好。公台——记。”
“记了。”陈宫应,“一线谷,筑‘水闸’,设‘铁棚’,置‘风门’。谷内禁火,外立禁令:非夜不入,非令不采。”
贾诩在一旁静听,袖中葫芦轻轻一摇,葫芦口里空空的回声像被风按了一下。他躬身:“主公,谷为‘利器’,利器出,须有‘矩’。矩先立在‘人’上——工与农,昼与夜,采与磨,各有‘律’。我今夜草‘谷律’一篇,明旦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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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吕布点头。他起身的动作缓,却稳。唐樱伸手扶,他微抬手压住:“我还扛得住。”说着这话,他肩胛下的伤处疼意犹在,像一条小蛇在骨缝里探头探脑。他吸一口气,痛意随气微微退,却不干净。他知道这毒要三日三夜方尽,便不再逞强,取过短杖,代画戟撑身,步子每一步都落在石的硬处——硬的地方,最稳。
谷口风又紧,半月阵在风里如石。胡车儿远远藏在乱石后,看着那一面黑旗在谷口静立,“镇”牌不响,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烦躁。他从不怕正面杀,也不怕背后偷,他怕的是这种静——静得像要他把刀扔了,去坐在谁家灶边吃一碗粥。那碗粥里不一定有肉,甚至可能只有盐。他把这个念头一甩,甩得很重,甩出一口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一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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