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含嘉仓遗址,廊道残柱像支离的指骨。礼吏把灯置于残柱阴面,火焰像昨日一般伏低。老匠杜把青板平放在地,由礼吏拿过角尺与量规。量规是神工所制,一端刻了圆弧角度,一端是微刻的刻分,能把灯影的“坠角”精准记录。杜匠把影线对准中轴,慢慢转盘,口中念:“三十七度,三十九度,四十一度……四十二停。”他的声音里没有惊奇,反而有种久病成医的熟:“比北邙重。”
“记。”礼吏落笔。另一名匠在板的一角刻下:“东·仓·坠四十二”。
城西旧堤那一处,洛水边隐约能闻到一股湿冷的气。兵卒在泥里踩出印,泥印边缘立刻渗出淡淡黑水。鸩蹲下用刀尖挑一丝泥,放在鼻端闻,不悦地皱眉:“锈里带‘腥’,似血气。”
“曾死人。”跟随她的年轻兵卒面色发白。鸩淡淡抬眼扫他一眼,那目光把他紧张的呼吸“压”了下去。她站起,朝礼吏点头:“按规。”礼吏放灯、测角、描影。角度稍轻一些:“三十五。”
“水门轻,是肾衰。”鸩心里记下郭嘉昨夜说的话,转身看向堤外废弃的石码头。码头上刻着半截没读完的“洛”字,像一个被打断的名字。
南城古井旁,来了许多流离的百姓。司隶按曹操令,拉出一条线,搭起“愿墙”。愿墙不过是几块粗糙木板拼接,上面挖了孔、穿了绳。某个老妇提着卷得发黄的布条,上书:“求我孙无疫。”她不识大字,只让同队一个逃难书生写。书生写到“疫”字时停了停,抬头看那孩子一眼,才把字落下。又有一名断臂的男子,用牙咬着笔杆,慢慢写下:“求有饭,求不征。”一笔一顿,笔迹像石面上刻出来。木板上将将钉满百姓的“求”,风过时,纸角齐齐翘了一线,犹如一面密密麻麻的旗。
董承的人从远处来,见“愿墙”便皱眉,“扰民。”他抬手欲呵斥,被司隶挡住。司隶躬身:“监祀一职,日后若立,必以董司空为主。今日愿墙,为取‘民意’,非求名。”那人“哼”一声,冷冷丢下一句:“三日后看你们如何圆。”便回头走了。
午时将近,八处的角度都取完了。礼吏们背青板回行在,杜匠带匠妇把影线用青粉加深,再以薄刃划刻。八块板拼在一处,就像把四正四隅的八扇小窗并列起来。每一扇窗里,火影都向下坠,只是角度有高有低。郭嘉负手站在板前,沉默良久。
“这像一张肺叶的片子。”荀彧无声走到他身旁,低声道,“西南略轻,东侧坠重。若据此,城东仓脉病最深。”
“胃先坏,肺再病。”郭嘉掀开一页草稿,指在上面滑了一下,“仓火沉,民求食,愿墙上求‘饭’者多,关关相扣。”他转头看荀彧,“文若,劳你压一压‘言官’。”
“允。”荀彧颔首,目光又落回青板,“此图要起一个名。”
“《烬地图》。”郭嘉淡淡道,“烬,是烧剩的,也是未散的。”
荀彧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名得好。”
礼吏把土样、石样、水样摆在案上,朱泥封口,印泪尚未干。郭嘉俯身,按序嗅、看、触:土中有焦黑与红锈掺杂,石片有龟裂纹,水有细微铁屑在光下闪。礼吏把每项取样处、方位、时辰附在旁边。郭嘉用煤笔写下:“土一沉,石一裂,水一腥,皆病。”
午后,汉献帝按约至行在偏殿。跟来的不多,杨彪在、董承在,太常卿也在。曹操未多言,立在侧,袖中手指只扣在掌心,像以此压住心里的某种悸动。殿中陈了一张长案,案上从左至右:八板《烬地图》、三罐土样两罐石样一罐井水、愿墙选出的三十封愿书。
“陛下。”郭嘉拱手,“臣以‘民’在先,以‘证’在次,以‘礼’为终。请陛下先看此三十书。”
汉献帝走到愿书前。纸上尽是歪斜或工整的字,有的写“求医”,有的写“求不役”,有的写“求归”,也有写得极短的,只一字:“活”。他指尖在纸角上轻轻摸了一下,没有多言,只把三十封全都拿起,放在袖中。杨彪的眉毛动了动,正要开口,太常卿先一步道:“民即社稷。”
郭嘉示意礼吏揭开青板。八块板拼作一体,像一口将至的黑井。杨彪上前,眯眼去看,视线从北邙到含嘉仓,从旧堤到古井,最后停在东边那块刻着“坠四十二”的板子上。他的手指伸出,落在数字旁,敲了一下,再敲一下。第二下之后,他收回手,掩去一些复杂的光。
“这是——”汉献帝说到一半,忽停。他看得出火影之“坠”,却也知道自己不懂其义。
郭嘉把一根细竹针横在地图上,轻轻一拨,八个刻度各有微小的错位,整张图像忽然活了,从“形”转为“势”。他用极少的字解释:“火为阳。坠,阳衰。东坠最重,仓为谷胃,胃先坏。北坠次之,邙为陵,陵承哭。南坠亦重,井水腥带锈,肾伤。西稍轻,洛水尚行。四方合势:肺痰重,咳而无声。”
“咳而无声?”董承冷笑,“你可会以病理造势,惑乱圣听?”
“董司空可随时查验。”郭嘉不争,向太常卿颔首。太常卿把封样一一呈上。董承拆封取土,以鼻嗅,以眼观,面色冷硬不变,只道:“土中焦红之状,自是火后常见。”
“请看水。”郭嘉道。董承把井水倾出半滴到玉盘,玉盘上立刻泛起极细极小的铁屑光。他沉默了一息,把玉盘递回,声音低了一线:“井水伤。”
杨彪一直不语。此刻他向前一步,指着东边那块板,沉声问:“据此——你要陛下迁都?”
“据此不够。”郭嘉坦白,“证仍薄,故臣请‘礼’。”他向门外拱手,“请太常卿预备‘招魂’——”声音未落,门外鼓声一响,礼吏入内,俯身奏:“愿墙下,民请陛下观。”
汉献帝看向郭嘉。郭嘉颔首:“先看民,再行礼。”
他们移步行在外廊。风带着灰,太阳薄薄地挂在帘缝里,像一个忧伤的圆。愿墙前聚着许多人,有老有小,有风里红肿的眼,也有新伤未愈的疤。见天子至,众人像潮一样跪下,又像潮一样站起。没有欢呼,只有一阵很小很小的“吸气”声。
一个妇人把怀里的童子往前一推,自己却缩回去两步。童子怯怯地伸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求不病。”汉献帝弯腰,接了纸,抬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指尖触到一片冰冷。他嘴唇动了一下,像要说什么,又像忘了怎么说。
“请陛下回殿。”郭嘉低声,“礼不能在风里。”
……
正午过后,偏殿清空,只留汉献帝与四臣。太常卿立于案前,按《礼》简列具:先祖旧器残片一:玉璧一角;民愿三十封;八灯影板。香鼎两、净水一、帛三条、酒一尊。
“此礼非妖,乃‘权祀’。”太常卿答礼,“正祀不可在此,权祀可陈告。请陛下执香,先告先帝先后:火后之状,民之苦状。再告:今日之证,皆在眼前。再请:容天子暂迁,俟地气平,再归正祀。”
汉献帝点头,执香。烟在灯影之间升起,又被压下一些。三拜、再拜,礼官唱词不高不低,像一串落在尘上的珠。他念到“民愿三十封”时,声音忽然哽了一下,停了半息,才接下去。礼成,太常卿以书写“告文”,摁以太常印。
郭嘉在一侧静静地看。他没有出声,连咳嗽都压住了。他知道,这一刻不是“谋”,是“心”。礼既行,杨彪的眼里终于慢慢落下一线湿光。他闭眼,深深一叹,像是把胸口的一块石放到地上。
董承没有动。他的手一直按在剑鞘上,这会儿也松了松,只是仍旧冷——冷得像钢。他冷不是拒绝,他冷的是“怕”:怕这个世界从此脱离旧的轨道。
“陛下。”礼成之后,郭嘉才开口,“臣请命——以《烬地图》为‘物’,以《迁都策》为‘书’,以今日之‘招魂礼’为‘礼’,合为《洛阳地肺诊断书》,刻印成册,三日后陈于朝堂。此书不辩,不骂,只列事实与时序。若臣言不验,愿受廷杖。”
汉献帝缓缓点头,眼里有疲惫,也有一种近乎倔强的清醒:“准。”
杨彪转身,盯着那八块板良久。最终,他拱手:“三日之期,杨某不再以言逼。军师若能以‘礼’安我心,以‘证’服我目,以‘书’顺我理,杨某自当以‘正’相随。”
董承没说“准”,也没说“不”。他只是低低出声:“三日,臣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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